始元十六年,上元灯节。
临近早春,洛京仍旧落雪。石板路上,湿淋淋的融雪还未消尽,偶有寒风划过,潜入行人发丝、肌肤,连带半遮半掩的耳垂都触了凉意。
天寒地冻,依旧没能消退百姓逛灯会的热情。
适逢节庆,街头巷里皆悬灯结彩,灯光或连作一道道明黄璀璨的华带,交织在都城上空,亦或是忽曜忽荧,似星辰跌坠,点染坤灵。
遥遥望,远处山影被秾艳光晕映作融融暖色,若暮昏未尽,残阳犹存。
“少爷,您跑慢些,莫要摔着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落到灯会里,瞧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觉得欢喜,哪里能听得进劝,只管撒开腿,跑得欢快。
街上人头攒动,仆从急步跟随,片刻不敢离。
“安伯,看前头!前头好生热闹!”
循着人潮往前,见前头小摊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面人,书生,剑客,将军,花魁,皆形貌细致,惟妙惟肖。
“少爷若喜欢,尽管挑便是。”
看着小公子亮晶晶,水盈盈的眸子,仆从的心也跟着软作一团,莫说几个面人,便是藏起的星,高悬的月,若他想要,怕都会设法奉上。
“那爹爹一个,娘亲一个,我一个,还有……要选四个才行。”
小公子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
无独有偶,城郊巷陌的角落里,有人掂着钱袋,也在细细数着里头的银两。
“十八,十九,二十。数目……对的。”
男人局促地搓了搓手,又望了眼对面被抓着手臂的小姑娘,舔着干裂的嘴唇,讷讷道:“她……会被带到哪里?”
“你就放心吧!而今世道太平,姑娘生得也水灵,便是入不了名门贵府当丫鬟,也能做个好人家的童养媳,遭不了罪!”
“呜呜……不要,不要卖了我……”
小姑娘呜咽着,似已经哭了许久,娇软的声线变得喑哑,脸上泪痕未干,清泪似断线的珠玉,沿着被冻红的面颊接连滚落。
男人似有些不忍,捏着钱袋,怔怔望着她。
“拿了钱还不走,是不打算卖了?”
“卖,卖的!”
他喉间咕咚咕咚滚动两下,不再迎上小姑娘的盈盈泪眼,攥紧钱袋,转过身,似身后有人追逐一般拔腿就跑。
小姑娘想去追,可手臂被紧紧绑着,左右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男人跑入影影绰绰的光华里,将她留在这难辨前路的原地。
大汉被哭声闹得不悦,黑着脸喝道:“哭喊作甚!老子正经生意,把你带走,也是去享福的!”
小姑娘本就几近气竭,哪里听得进旁人的话,眼看着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大为悲恸,两腿一软,晕厥过去。
阖眼前一幕,是破碎迷离的水雾,分裂作百十团朦胧灯影,叠成晃动不安的暖光,似倏而腾起,迅速蔓延的火苗。
小公子拿着精挑细选的四个面人,蹦蹦跳跳走上石桥。
桥下水波微荡,千百花灯点缀着潺潺暗涌,映下轻柔且旖旎的深浅光影,长一道,短一道,晃晃悠悠,如同桥上人雀跃的心境。
随着接连轰响,夺目红光从远方乍现,众人欢腾,凝望团团跃动的暖色,满心期待着它们升至高空,破为五彩璀璨银花,自虚空散落,照亮漆夜。
却见暖光并未升起,反而接连成片,赤色迅速蔓延,得春风鼓噪,携周遭纠缠的灯光翻卷而上,绘作腾空的火凤,将上元节的欢愉与熙攘一并吞噬。
“着火了!着火了!”
街上行人四散奔逃,桥上看客亦作鸟兽散。
“少爷,快逃啊!”
顾不得许多,仆从扑上前,拉起小公子便逃。
道旁花灯被撞落,小簇火光落在身旁,小公子跟着仆从一路疾奔,擦身而过的行人气息急促,低声道:“听说了吗,殷王府走水了,整条街,都烧着了!”
“扑通!”
面人从他手中掉落,跌到青石板上,被雪水一泡,彻底失了模样。
小公子转过身,呆怔着,死死凝望那片火光。
赤焰愈发灼热,若自炼狱奔来的狠戾凶兽,叫嚣着,将一切,尽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