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们的脸照得蜡黄暗沉,他们不言不语,不行不动,如庙里的泥塑金刚,冷眼瞧着尘世间的某个宗祠里所发生的一切。
昌伯继续说:“祖宗在上,父剑为证,老夫代父行责,为严氏第十九代重孙——严克,行次丁之礼。”
搞这么隆重,这么神秘,就是为了给他庆生?
严克惊大于喜,身子连着脑子一滞,反应过来后,赶紧跪直身子,伸出手臂,交错手指,行士冠礼。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亲突然注意到他这个最不起眼的小儿子?
严克心里犯嘀咕。
昌伯祝:“令月吉日,吉月令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昌伯走到严克身后,象征性地抓了一下严克的头发,绑上一根额带。带子系好,昌伯又绕到严克身前,从一个士兵手里取来一个包袱,“这是你父亲给你的成丁礼,打开看看。”
严克打开细长的包袱,里边是一支狼毫笔。
昌伯说:“你父亲在北境亲手猎下的一只黄皮子,掺了你的胎发在里边,望你成贤成圣。”
呵,哥哥的胎发都被束在红缨里,怎么到了他,却是一支笔!
严克努力克制自己的气力,才没有把那支笔折断在手心。大概是他的笑太假了,昌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第二件东西。”
又一个士兵出列,捧上一个又轻又小的包袱。昌伯翻开包袱的边。严克抬目一看,是一柸稻米。昌伯抓了几粒握在手心,双手合十,轻轻交错碾轧,随后摊开手掌,捧到嘴前,呼气一吹,便把轻如鸿毛的稻米壳全都吹到了严克脸上。
严克觉得莫名其妙,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但他忍住了,神色也只是略沉一沉。
昌伯说:“有麦无食,有穗无籽,你受奸商蒙蔽,送的粮食填不饱将士们的肚子!”
严克觉得那稻米壳比战场上的箭还要利,割得他头破血流。
昌伯轻叹:“你年纪还小,不了解那些奸商小人的下作手段,这事你是好心办坏事,怨不得你。”
严克问:“这话也是父亲说的?”
昌伯凝着严克,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严克知道,他父亲断然不会说他好心。严克瞟了一眼另外两个包袱,心想,还有什么羞辱,不如一同拿上来,他受得住!
昌伯说:“第三样。”
士兵捧一个更小更轻的包袱上前。严克抢过来,迫不及待打开,却是一朵干枯的黄色小花,他手捻小花的细杆,放平在黑眸前,将小花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何物?”他问。
昌伯回答:“铜草花,有它的地方就有铜矿。你父亲说,你卖给松江府云群的那爿铺子连着一片山,山里有数不尽的铜矿,可以锻造无数兵器。你卖贱了!”
严克捏住小花,感觉脸上实实在在挨了一记耳光。
父亲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在告诉他——他是个顶没用的儿子!
昌伯安慰严克:“商贾之流大多无利不起早,你以为他是被权势所逼,其实是早已算计好了。你还年轻…….”
严克怔怔道:“还有下半句。”
昌伯不解,“什么?”
严克说:“他云群是无利不起早,我严克就是贪黑必有因。”
他严克贪恋什么?无非是父亲能够看到他,承认他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用处。可他所做,却真真切切应了父亲的看法,是对的——或者用昌伯的话说——他还年轻,什么都不懂。
严克失神许久,陷入癫狂与恍惚之暗,明明昨夜还轻触云端,今日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隔着千里,被父亲抽筋拔骨,他好像被人拔出魂魄,受臆想中的冷眼,遭无形之笞。
如果严克有那么一刻清醒,他就会听清昌伯接下来的话。他会告诉严克,这些日夜赶赴元京的将士正是对他送去的粮颇有微辞之人。他们风餐露宿,赶了一十三个日夜,正是受了主帅之令,来虐一虐他的小儿子。
严克在迷糊中受了五十下军杖。
严克很长时间都不觉得疼,因为心里的疼更重一些。
严春一直趴在门缝里听,开始还没有胆子往里冲,直到听到昌伯要行军杖,把心提到嗓子眼,又耐了一会儿,始终没听到严克喊疼。心想,公子莫不是疼晕过去了吧!
严春一脚踹开宗祠大门,冲了进去,“公子!公子!”
严克仍是跪得笔直,后背的衣袍全都裂开了,绽出鲜红的肉来。
严春看出来,公子是咬着牙才没有喊出来,并不是失去了意识。
严春蹲下身,掀开破烂的衣袍,眼里一热,又气又急又无奈,他站起来冲向昌伯,却又被昌伯一个眼神吓退,无可奈何地在原地跳脚,一个劲地喊:“公子!”
严克问:“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