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梅夷光被她这番做法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过神来,冷笑拊掌,连说了三个“好”字,“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当真令我自愧不如。却不知令尊若在天有灵,得知你竟对祁王之子如此披肝沥胆、忠贞不二,又当作何想。”
“哦。”李善用木着一张脸,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那可能会欣慰我在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变成一个困死在陈年旧恨里的孤魂野鬼吧。”
“你!”梅夷光被戳中了痛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把自己困死在陈年旧恨之中不得解脱的,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当年她为人所救之后,本有机会远走高飞,不再牵涉任何恩怨争斗,做回从前那样的普通女孩。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心甘情愿为人所用,选择了入宫做一枚棋子,从此蒙羞被耻、以身侍仇,活着的每一天都只为报仇雪恨。如今她看似身居高位、煊煊赫赫,实际上何尝不是早就成为了一个画地为牢的孤魂野鬼。
她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当李善用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戳破了真相,她才发觉岁月漫长,甚至连自己都没关心过曾经温婉纯良的柳清音究竟是在哪一个时刻沉默着死去了,而如今面目模糊地活着的梅夷光到底是谁。
晋王府覆灭十余年后,咨议参军李汝成的女儿一手复兴了襄国,畅通了天下商道,做下了一番举世瞩目的事业;可晋王傅的孙女呢,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梅夷光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若是她的父母亲人在天有灵,得知她今日境况,又会作何想呢?
想到这里,她忽觉心中大恸,仿佛一个无知无觉的鬼魂第一次被人告知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遂痛彻心扉。
“大师姐不愧是大师姐,”梅夷光缓缓抬手按住心口最痛的那处,惨然一笑,哑声说道,“废了你的手脚,你居然还能用一张嘴来杀人。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既然如此,就请你为我执灯照路吧。”梅夷光一招手,便有一名宫女奉上一盏宫灯。这是贵妃仪仗所用的宫灯,较之普通宫灯大了许多,檀木制成的骨架坚硬粗壮,内里十支蜡烛围作一圈,稍一靠近便觉烟气蒸腾、灼热熏人。
李善用咬着牙伸出一双肿痛僵硬的手接过,顿时被重逾十斤的分量压得一沉,十支蜡烛一齐摇晃,照在地上的光影随之明暗闪烁。
“从绍圣宫到明光宫,须得走一千五百二十步。”梅夷光森然说道,“你可得一步一步地走稳了,休要将路照到阴曹地府去了。”
李善用沉默地握紧了手里的提杆,任由剧痛似尖刀一般由指尖直插心头,照在地上的宫灯光影凌乱颤动,似乎马上就要摔落一般,却始终不曾落到地上。
梅夷光瞧着李善用隐忍的神情欣赏片刻,心底某种晦暗的情绪得到了满足,于是坐上步辇,摆驾往明光宫而去。数名宫女捧着各样用物随在辇后,而走在最前面的,便是手执宫灯的李善用。
李善用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觉得宫道能有如此漫长,被她狠心跺麻了的双脚在行走之间气血运行,又渐渐地涌上了痛感,每前行一步都宛若踩在刀尖之上,提着宫灯的一双手倒是渐渐知觉迟钝,甚至感觉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拿稳,总觉得那沉重的宫灯似乎下一刻就会从手中滑落。
于是,她挺直了脊背,昂首走在贵妃仪仗的最前面,拼尽了全身力气去握紧提杆,毫不迟疑地迈出端端正正的每一步。从旁看来,仪态标准得挑不出半点瑕疵,没有任何人能猜得到那纤肌玉骨支撑着的,是一副正承受着凌迟之痛的血肉。
梅夷光高坐在步辇上,默然望着前面那个纤细却坚硬的背影,纷繁错杂的思绪瞬间涌入脑海。究竟是为什么呢?当年,她与她并无什么分别,都是受到晋王案株连的失怙孤女,深陷宫中挣扎求存。可是,许多年之后,为什么李善用能够找到值得舍身以求的新志向,为什么她自己如今占尽优势、多年夙愿即将实现,心中却没有半点安宁,只觉无比荒凉?
是了,李善用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折不弯、永不低头,不管面对的是女师的诘责还是皇上的逼迫,都坚定自若,哪怕撞破了南墙也决不回头。梅夷光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苦笑,她离开毓秀堂实在太久了,不见李善用也实在太久了,以至于她居然会觉得自己只要用些手段,就能逼迫一身傲骨的李善用露出狼狈之态。现在想来,这念头真是荒谬极了。
可惜,如今她自己亦如马入夹道,并没有太多路可选。
其实,对于梅夷光来说,还有很多办法可以用。比如,可以吩咐多绕远路,李善用终究是血肉之躯,总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也可以让人去撞她一下、绊她一脚,她肯定会摔倒。让襄王知道王妃在宫里受尽了苦楚□□,总是比王妃安然无恙只是暂时滞留宫中的消息,更容易引人心浮气躁、失去分寸。
然而,梅夷光终究保持了沉默,直到抵达明光宫,也未再出言为难。
明光宫,后宫之中规制最高的宫室,重檐复殿、金顶朱户,单是那双层汉白玉台基便高达两米,令人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