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大概是大裕天琛早年,在距离帝京超过八千五百里的正西方,在日照充足的高原上,一个女奴在冬夜里偷偷生下了一个不应该来到世间的孩子。
此时的高原王朝已经被大奴隶主与寺庙僧侣联手推翻,令藏地再次回到了贵族的手里,只是与之前稍有不同,寺庙和僧侣变得强大和富有,而千百万奴隶至此坠入地狱。
贵族们把奴隶分成三个等级,差巴、堆穷和朗生。差巴能从贵族手里租赁地块耕种,但是需要缴纳九成以上的收成,遇到稍微好的年景,勉强能够吃饱饭。堆穷向贵族服差役,耕种地块、纺织和手工,没有自由,且世代不能脱离。
至于朗生……他们根本就不能算人,更比不上牲口,他们是物件是玩具。
而这位私生孩子的女奴属于堆穷,与四五位家人一起挤在地主提供的低矮窝棚里,他们睡觉的地方只有地上破旧的茅草和捡来的毛毡,晚上的时候一家人贴在一起取暖,防止年幼的妹妹被冻死,她把血淋淋的孩子生在了父亲和哥哥之间。
父亲和哥哥连续做了一整个白天和半个夜晚的活,剩下的时间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整个窝棚都是男人们的鼾声。
女奴忍受着剧烈的疼痛,脱下身上的羊毛短袄——这是前段时间女主人生小孩时她及时接生了小少爷的赏赐,是他们全家最贵重的物品,也是她珠胎暗结后没有人发现的必要遮挡——把小婴儿包好,她摸索着孩子的身子,是个男孩,他没有哭,但是有心跳。
女奴很担心,担心孩子哭不出来憋死,更担心孩子哭出来惊动了别人。
她原本不懂这些,都是为女主人接生的赤脚医生告诉她的,当时的她还亲手打了小少爷青斑密布的后背。
小心翼翼从稻草上站起来,□□流出一股又一股的暖流,在漆黑的夜里她根本不能去想那是不是血,如果是,明日天亮该如何跟家人解释呢?
可是她摸着怀里那一小团温热,初为人母的伟大信念支撑着她,支撑着这个不识字不自由不美貌甚至没有名字的女奴穿着粗布的烂衣裤跑过结冰的牧场,只想为自己的孩子寻一条出路。
奴隶的孩子也是奴隶,生生世世都是奴隶。
她不希望这个孩子也是。
女奴没有鞋,赤脚跑了好久,高原的星星像贵族家里的油灯,只是与油灯不同,星星慷慨的均匀的把光辉洒向人间,在星光之中,她能看清树林荒野,山谷河流,以及一直在远处指明方向的希夏邦马峰。
那座巍峨高耸的雪山在这里已经静静守望人间千万年,阿妈生前告诉她,人们死后都会走到希夏邦马峰的雪顶上,只要灵魂能够翻过它,就是永恒的极乐之地。
但是阿妈死后没有再回来告诉她,是不是真的。
她踩到了一块石头,足心被穿透,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但是把怀里的婴儿好好的护住了。这一次猛烈的震动,终于使这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他嘹亮的恸哭,像是把这一生将要受到的不公苦楚提前爆发了出来,在旷野中激荡而去。年轻的母亲不知道如何安抚婴儿,她学着贵族夫人那样哺乳自己的孩子,可是却没有一滴奶水。
她这样常年吃不饱饭的堆穷,一年连头发都长不了半寸,哪里有奶水给孩子呢?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身体,忍住了脚底锥心的疼痛,哼唱起一首那个人教她的中原歌谣。
那个人……是这个孩子的阿爸,与她也不过两面之缘,之后便消失在了希夏邦马的山麓。
他说他来自遥远东边的中原王朝大裕,可是他的藏语说得很好,他告诉她帝京一座城市就有近一百万人口,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女奴的认知,她问,一百万是比旺杰老爷的牛羊还多吗?
那个人眼睛一虚,哈哈笑了出来,说,是一百个一千个旺杰老爷的牛羊总和。
女奴仰慕他,仰慕这个穿着奇怪的中原男人,虽然他长得不好看年纪也不小,与经常到旺杰老爷家讲经的僧人差了好远,可是他是第一个告诉她一百万是多少的人,也是第一个分给她肉吃的人,他可以很轻易捉住羚羊和山猫,把皮子扔给她,问她会不会做帽子,报酬是整只山猫和半只羚羊。
可是山猫肉不好吃。
女奴做了一顶好帽子,山猫的斑点皮毛在外,羚羊的软皮做内衬。
然后阿爸扭了脚,她主动接过了阿爸手里牧羊的活,这种活之前都是两个男人轮流做的,要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山谷上去吃草,一来一回需要好几天,一想到可能会遇到那个中原人,她便觉得好几天也短了些。
哥哥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说最近城寨里来了个中原男人,整了不少邪门歪道的事,到处打听有没有向导能带他去希夏邦马峰,渐渐的,有人传言这个中原人要把山后的亡灵全部放出来。
于是几个贵族合起来请出了樟木寺的赤巴堪布,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对付他,结果还没等商量出个所以,这人就消失了。
女奴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