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琼瑛活到二十几岁,才第一见到欧阳氏和王氏那样多的亲戚,欧阳铖明明是夜间遇害的,可是当她与外公从大理寺回来之后,还未到午时一刻,欧阳府气派宽阔的厅堂与庭院里,便全是闻风赶来的亲戚。
欧阳氏与王氏极好辨认,那些看上去疯疯癫癫仪表放浪的皆是王氏,反之则是欧阳氏。王庆雍是最不愿意参与到家族事务中的,即便是自己的子女孙辈他也认不齐全,此刻他只关心自己心头肉般的外孙女。
老头年近耄耋,不能再承受一次痛失所爱了,多年来即便是对欧阳铖多有不满,可是他清楚,王辞亲自挑的夫君绝不是草包饭桶,更何况,他还是琼瑛的父亲。
老头不懂政治,不参与党争,到了这把年纪失去爱徒与女婿后才略略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琼瑛成了他的底线,谁都不能碰的底线,王氏百年散漫也必然要为她凝聚一次的底线。
若是以前,坚韧如琼瑛,只有在外公面前半点委屈都不用忍,动不动就泪眼汪汪梨花带雨,可这次无论在寿王府还是在大理寺,她都一直咬着牙,没露出一点怯懦害怕。
这样的外孙女反而让王庆雍担心,担心她郁结不化,担心自己真的老了。
先前还有津蕤悉心陪同琼瑛,两人的体型恨不得差了两三倍,大肉丸子默默地跟在窈窕女医官身侧,直到他们出大理寺将欧阳铖留在冰冷的陈尸所,在大理寺肃穆的大门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王庆雍因腿脚不便,大理寺少卿在台阶下面给他搭了把椅子坐着等待。
琼瑛站在台阶上外公看不见的地方,抓住津蕤粗壮的胳膊挡住自己,额头抵在他大臂上,轻轻说:“蕤蕤,你让我哭半刻钟,就半刻,不要说话。”
“嗯。”
从津蕤的视角能看见琼瑛头顶刘海的发缝和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还有她每一次肩膀抖动时飘散出来的药味,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轻轻落在女医官头顶,心中搅动的酸楚难过大概并不比琼瑛少。
“他,他真的是天底下最糟糕的父亲!”琼瑛在他臂膀里骂道。
津蕤自小是由哥哥带大的,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就是津葳的样子,他的哥哥,是帝国的英雄,是李千沛的军事启蒙老师,是他一生的偶像。李千沛的父亲,袁珏,他偶像的偶像;徐一品的父亲徐穰,一言不发默默自缢追随着袁珏;还有沈流韬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却悉心维护着军队马具的手艺精湛的铁匠……
他无法理解糟糕的父亲是什么样。
“怎么可以丢下我!他害我没了娘亲,又害我没了父亲,天下哪有他这样心狠的人?!”琼瑛的喉头发出尖啸,手指深深地掐进津蕤的肌肉里。
雪虽然停了,大理寺高高的台阶上风萧萧,津蕤的大手从她头顶转到她的肩上,把她整个身子揽在自己怀里,她不许他说话,他便闭口不言。
高处向来是冷的。
“混蛋!下辈子投胎做猪狗吧!”她骂出最难听的一句话,便陷入长时间剧烈的抽泣之中。
良久,女医官平静了一些,默默地念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她说:“不能是你了……不能了啊。”这一句她反复念了很多遍,直到津蕤感到她的热泪浸透了他的袖子。
不能是谁?什么不能?他想问,又不能。
说半刻就半刻,时间一到欧阳琼瑛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吸了几口气,掸掉粘在睫毛上的泪珠,又皱了皱眉,再多深呼吸几次,才说:“我好了,走吧。”
津蕤想给她擦擦掉到下巴的泪痕,她却第一次阻止了好友的动作,说:“不用了,谢谢。”
她单手提襟、头也不回地下台阶,丢下轻飘飘一句:“回去吧蕤蕤,回殿前司去,玉字军或将重建,第一个应召的就是你。”
“那你呢?”津蕤跟上她几步。
琼瑛的步子顿了顿,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来,眼中却毫无波澜,“我现在是欧阳氏家主,不再是玉字军医官了。别跟着我,回去吧。”
台阶上尚且有残雪未扫,琼瑛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从高台上跌落。
欧阳府变成了喧哗的东市,琼瑛将代表家主的玉佩握在手中,屏息走进正堂,曾经从这里分家出去的欧阳铖的兄弟们,琼瑛的叔伯们,甚至多年不来往的出嫁的姑姑们,以及她可能从未见过的堂叔们,都在这个时候端出了长辈的架子来掩饰他们内心里的贪婪。
其中欧阳铖的长兄欧阳钊最为活跃,多年前的家主竞争中他败给了自己的弟弟,没想到上天再次给了他一个机会,这一次他断然不会再败给自己的侄女。
“大伯。”
琼瑛窄窄的手掌按在他肩上,即便他有意坐在了正堂中间靠右的那个家主位上,琼瑛并没有叫他起来,只是淡淡地说:“您眼白发黄,又口臭,还是不要说那么多话操那么多心了。”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欧阳钊的脸肉隐隐抽动,语气里带着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