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信息暗通堪比飞禽。不多时,各地粮田大户便闻得了雍公查田的风声,于是本年度的衙门征税和粮草筹集比往年运行得顺畅丰美,甚至还有官员上书民生顺遂;一些手里田多、生怕出头的大户也适时将一些瘦田远地再次卖还佃农。末了户部满意,百姓没有怨言,这事儿便静了下来。
又一年后快近他的生辰之期,许多前在京城往来交好的友人不远千里来为他贺寿。——也算是来蜀地旅游一回。所以府里每每收到拜帖,他都要亲自去驿站会见和安顿。
“大人!”一日早晨他的马车在城外一村栈停下。栈里一客室内,各种装束的客人正正襟待候。
“大人,小民是从荆州来的。”“福建。”“徽州。”“湖北。”“……临安。”……“都坐吧,无需拘谨。”……
“……怎么,一个小小的寺院、一个九品八品,名下竟有这么多田吗?”
“是的。很多以前的自耕农和半自耕农现在都成为佃农了。——田地再收不回来,也永远再买不起。……小民便就是那样的人。自耕的时候可自由自在,时闲时懒,而今却一刻也不敢懈怠,生怕失了那租赁的资格有饿死的危险。而那租子好年景里会高,弱年景里免不了多少,便永远只能糊口。而明白了这些,却为时已晚。”
“为何会心甘情愿卖与他人?”
“因为那价格实在高昂。咱们农人一年只是几两银子的收入,那田却值百两甚至几百两的现银。而且卖了之后还可以继续种植,所以……”
“所以就卖出去了。”
“……是的。”
“……那应该也有不愿意卖的人吧,比如那些有肥田肥地的、过得去的人家。”
“有的。但那样价格会更高,甚至上千两令人动心,所以最后还是卖了。真有意志坚定的那类,往后家里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发生,如疾病、祸端、房屋倒塌、老人孩子等,其终其就是需要钱。而比起高利贷,卖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再加上得了这一大笔钱后仍然可以成为佃农,于是这生意就成了。”
“……竟然如此!那你们各地佃农的数量如何呀?衙门按田征税可是有名册记录的,田地的归属很均衡呀。”
“那也只是上报而已……大人,好田好地都被兼了,没被买的,是瘦薄之类。您所说的‘均衡,’其实是一种避税的方式,名为‘诡寄’——就是把田地分散一些出来放去别人名下少上税。而那些人多办外出了也找不着……”……
“那可有背井离乡的家庭?”
“有。遇到不好的年景收成不济,有的纳了租子后便家徒四壁了,于是索性将祖宅也卖掉,到别处过活去了,成为流民。”
……众人一一上报了自己地方的情况后得了银钱离去。虞府接下来请客宴饮不谈官事儿,毫无异常。
此事儿过两年后有地方合力上书兼并之害,肯请朝廷改善,但都被户部否决了。不过出于安抚,他们还是警醒了各地粮东要安对佃农,如实纳税。——他们自然是知道后果的,只是不敢变改,因为此时外患刚强,不可再有内忧,且粮草富足、纳税充裕是财政最大的事儿。
润家凹子,小溪闲时里将一些衣物收好,默默做着离开的准备。这几年平顺,大家都等着家人回来了。书礼和润老爹最近忙得没影儿,天天外跑。燕妮的女儿已两岁,忙不过来的时候便请她帮带会儿。过了一阵子,书礼他们带着一大叠纸据回来了。
“老爷,那些是啥?”小溪问他。纸据们被分发到各家手中。
“是地据。以后他们就是自耕农了。”书礼说。“就是有自己田地的农人。”
“是吗?那太好了。难怪家家忙着去分界上种上自己喜欢的果树呢。”小溪笑道。“这比刚来的时候还真是耳目一新。”
“嗯,此事儿办妥我这心就安了。”
“老爷是该过些清净日子了,再这般操劳可不行。”
“让你受苦了。”
“奴婢没事儿,洗衣做饭是轻巧活儿,就是心疼老爷。”
“那我们就……回家。”
“是。”
这年年底第一个回村儿来的人是甜瓜。一日午后他踌躇的走在进村的路上,身上背着一个装衣物的包裹,里面还有几两饷银。他踌躇是在想他的窑洞还在不在,是不是被人买了,那回去咋整……妇女们见到他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自家男人也快回了。甜瓜想问下大家心里的困惑又不好意思开口,便矗在一处沉默,最后还是一个妇人笑道:“甜瓜叔,你的家村长帮你照顾得很好呢,快回吧。”
“……是么?”闻了此言,欣喜的甜瓜小跑奔去……到家他看到四处干净整洁,还被修缮过。水瓮木桶整齐,灶下有柴火,柜里有米面油盐……他不觉得润目。 “老爹,老爹,”包裹也没放下他又奔去村长那里。
“来啦。”老爹笑道,就像素日的他早出晚归似的。“饿了吧。”又将茶水烙饼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