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草木诡谲的影子不安地摇曳着,屋内不断传来嘈杂的低语与急促的脚步声,烛光忽明忽暗,闪烁得让人心神不宁。
季云泽蹲在草丛中,忽听到责骂之声,又听闻萧戟弱而无力的呵斥。萧戟拖着伤体,声音勉强,絮絮说着什么,季云泽伸长脖颈,透着一道窗纸,只见屋内人影渐渐少了,人声也渐低下来。
她面前紧闭的窗户突然从内被轻轻敲响,季云泽吓了一跳,伸手试探地回敲几声。
窗户打开了,萧凝炔站在窗边向她点了点头。
季云泽颤颤巍巍地起身,抖了抖酸麻的双腿,利落地翻进来。
萧凝炔在窗边守着,任季云泽三两步窜到床前。她拉开帷幔,轻声唤道:“陛下!我是季晨岚。”
床上十六七岁的少女缓缓睁眼,艰难地看向季云泽:“季卿。”
她们对视着,彼此都再清楚不过今夜兵荒马乱的缘由。
季相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人阴差阳错地扳倒了薛汶,连同此前剥茧抽丝的动作,萧珺深埋朝中的根基渐渐被侵蚀干净。萧珺终于恍然大悟,疑起了平日装憨作傻的少年君主,趁着此时萧戟身边尚有她的人,便下此狠手,欲永绝后患。
季云泽凑近她,感叹道:“陛下当真是有凤运护身。”
如此一败,萧珺便隐隐落了下风。
萧戟扯了扯嘴角,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昂头:“蝉伏十年,终见天日。”
季云泽微怔。
萧戟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邬察王子死在了客栈。”
季云泽心一凉。
萧珺早有后手。
若是刺杀萧戟不成,便搅混了水。内忧外患之下,羽翼未丰的萧戟怎能顶得住压力。
季云泽沉浸在思绪之中,却乍然注意到萧戟望着她的目光。
昏庸与平凡的迷雾散开,显露出其下的清醒明澈与少年天子的坚定和野心。
她的目光哀伤,含着惋惜与歉疚。
“晨岚,战事不得不起,朝中人才凋零。”
室内沉默半晌。
季云泽终于明白,是她回去的时候了。
她默默望向萧戟。
若说她从未怨恨过萧戟,定是谎言。
在萧戟自边关召回她,夺了她的将军封号,折了她的铁骨,凉了她的热血,将她困在京城中做一个文官,又以季氏一族的性命要挟她之时。
在她卷进萧戟与萧珺二人的斗争,在萧戟的旨意下构陷了形形色色的奸佞忠贤之时。
在宫宴前夕萧戟叫来姚新知与卫崇兰,只为坐实她为财陷害薛汶的罪名之时。
季云泽在殿中看到卫崇兰那一刻,便知一道惊雷已从天而降,在她们之间劈出一道漆黑的沟壑。
可那是卫崇兰,是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是屡次为她遮掩过错的玩伴,是严词厉色教导她的长姐,是季家遭流放之后她相依为命之人。
薛汶府前,她也曾感到阵阵眩晕。
这样一颗参天大树,福泽无数芳草鲜花,庇佑无数莘莘学子。
而她却偏要做那罪恶的刽子手,扬起荒谬的斧刃,要让它轰然倒塌。
可如今黎明终至,终见天日。
季云泽想起城边那一片黄沙,沧桑的母亲与流泪的兄长。
又想起一个时辰前,那颗狂跳不止却与自己紧紧相贴的少年之心。
她一俯身,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必不辱命。”
萧戟说道:“此番一过,季尚书便能回京。虽说礼部已有尚书填补,但季尚书要复一平职不难……”
季云泽眼眶一涩:“谢陛下大恩。”
她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她的君主:“臣还有一事相求。”
萧戟:“准。”
“烦请陛下……莫要让帝卿殿下得知此事。”
萧戟垂下眼:“晨岚放心。是我对不起皇兄。”
她与萧凝炔一父同胞,但从太上皇驾崩那一页开始,他们的关系便不那么亲厚了。
季云泽起身,掀了帷幕便要出去。
萧戟注视着她的背影。
季晨岚,无人不晓她贪墨金银,构陷忠良。她的罪名桩桩件件,每一件都足以将她打入天牢。
可她亦是忠臣。
她如英豪一般征战边疆,她如长姐一般护萧戟坐稳皇位,是为了保下牵涉舞弊案的季氏,却又远远不止如此。
季云泽与萧戟之间,起初是一场交易。
季云泽以自己的性命与声名,将科考舞弊株连九族的重罪改为流放边境,换来季氏整族的性命。
而如今,是君臣之义。
萧戟脸色苍白,手却不禁攥紧成拳。
定不负汝之望。
看到季云泽走出帘帐,萧凝炔走来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