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重重绣幔上绣着彩云蝙寿字纹,袅袅香烟从那顶镂空错金博山炉里缓缓升起,整个寝殿弥漫着一股类似沉水香的浓郁香气。
嘉城帝抬手拨开绣幔出来,宫人们齐齐匍匐在氍毹上,额头冒起冷汗,止不住地磕头:
“......陛下,殿下他方才当真醒了,奴婢们不敢扯谎。”
嘉城帝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他自己则走到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下,闭上双眼,日渐苍老的容颜上流漏出一丝疲惫与失望。
已经这么久了,里头那孩子好不容易有了醒来的迹象,却还是一场空梦。
他已经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那孩子再不醒......
嘉城帝忽然睁眼,道:“叫那巫医来见我。”
皇室身体有恙,一般由御医问诊,民间百姓生病,自有医馆里的大夫瞧病,两者无论是谁,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去瞧巫医。
巫者,通鬼,其人阴狠毒辣,一般人不可靠近,否则小则有灾,大则丧命,因此即便大夏的百姓如此信奉鬼神之说,对于巫医、巫师这类人,一向是敬而远之,除非是走投无路。
而嘉城帝富有四海,可如今却觉得自己跟那等走投无路乞儿没有任何区别。
十月间,上京早起已然上了霜,那巫医却披头散发,身披单衣,赤脚而来。
“陛下万安。”
嘉城帝屏退众人,也不跟他绕弯子,“太子怎么还不醒?”
巫医道:“陛下说笑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好好呆在慈庆宫读书,如何有‘还未醒’一说?”
嘉城帝脸色一变,一双老辣的眼睛直直盯着那巫医,“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别给朕装傻,天下的巫医可不止你一个。”
到底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即便如今老迈,气势仍非常人能及。
那巫医立即听话道:“是,陛下,小人省得。”
说完,他大步进了寝殿,不消片刻,又如鬼魅一般一溜烟儿出来。
“陛下。”他道:“殿下早前皮肉大半尽皆腐烂,用了小人的药,虽血肉重新长出来,但也受了不少苦楚,再加上小人推拿之下,殿下眉骨、颧骨、下巴都有移位,更是辛苦,因此如此长的时间没醒,实属自然。”
嘉城帝听得心烦,沉声道:“你两个月前,也是同朕这样说的。”
“小人说过,殿下是无福早亡之命,陛下执意为其改命,自然知道过程有多艰难,不过——”
“不过什么?”
那巫师眯眼往南方望去,“殿下不醒,除了他不能醒之外,还有旁的原因——他不愿醒。”
嘉城帝蹙眉,“什么意思?”
“那里。”巫师指向他望着的方向,“有人将殿下的魂绊住了,使他久久不愿归来。”
嘉城帝心头一跳,眼前浮现出关家丫头那双柔弱却倔强的眼睛。
是她么?
他回头往里间那垂下的明黄帐幔望去,皇儿对那丫头这样看重?
可是再如何看重,也要将她同他脱落掉的那些烂皮肉一般舍弃掉。
不舍旧人,哪得新生?
他抿了抿唇,问那巫医:“该当如何?”
巫医淡淡道:“陛下不是想他成为朝臣们眼中那个真正的太子殿下么,光是改头换面还是不够,还要——”
“换心。”
自然,这个‘心’并非是指心脏,而是记忆。
在他看来,人的脑袋就是一颗容器,将里头容纳的记忆拿出来,再放新的进去,这个人便会只记得放进去的记忆。
若是再将身体特别是脸加以改变,安排人长时间加以引导,不断灌输他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念头,那这个人便算彻底地改头换面。
不过此举风险巨大,身体和思想上会有巨大痛苦不说,稍不留神,便会前功尽弃,最后人分不清真假,记忆陷入错乱之中,变成疯子。
巫医让皇帝自己做抉择。
嘉城帝闭着眼睛,眉心不断跳动,过了好半晌,他才问:“若朕不这么做,他会不会一直这样?”
巫医点头:“陛下圣明。”
“那就去吧。”嘉城帝有些体力不支,扶着廊柱沉声道:“但愿你这次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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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所宫殿内伺候的宫人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们只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寝殿里便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有宫人好奇凑耳听着,觉得那叫喊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几个微薄的词句,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鱼’这个字。
鱼?
据她们所知,殿下喜欢的那个周娘子名字里并没有‘鱼’字。
还是太子殿下病了一场,饿得慌,想吃鱼了?
宫人们大眼瞪小眼,互相望着,眼睛里是相似的疑惑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