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
一高大的中年男人出来,穿戴倒还算整洁,着家常湖蓝直身,头戴网巾,脚上粉底皂靴,走了过去。
红鱼正要起身,那双靴子却又返了回来,停在身前。
红鱼数着地上砖纹,没有抬头。
“是鱼丫头?”男人问。
红鱼拜下去:“是,民女关红鱼,问王爷安。”
徐文期好像当真是她久别的父亲一般,赶忙叫她起来,上下打量她,说:“瘦了,可是在外头过得不好,若是不成,还是回王府来,总不会短了你吃喝。”
红鱼笑:“王爷说笑,师父过身,民女总得替她守着道观,也不枉她老人家疼我一场。”
徐文期也不勉强,又说了几句话,抬手:“去吧,你母亲在里头,怕是等不及见你。”
红鱼行了礼,转身听命往正屋走,临近屋前,特意揉了揉自己笑僵了嘴巴。
她的演技还是没有徐文期那只老狐狸自然。
嗯,还是得练。
婆子打起帘子,红鱼驻足片刻,终是跟着进去。
越过碧纱橱,隔着珊瑚串成的珠帘,一抹削长俏丽的身影正坐在矮凳上绣荷包,葱白缠枝大袖衫褶子几乎拢住她大半身形,底下是青绿纱宽襕裙子,低头之间,头上梳的杭州攒垂下一缕青丝,更显清雅温婉。
陈袅娘瘦了,红鱼想。
她与徐文期亲深意浓,被他宝贝似的养在这金山里,怎么会瘦呢。
似是听见声响,陈袅娘终于抬起头来,瞧见来人,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做梦似的,竟见着你。”
红鱼知她并不愿见着自己,行礼请了安:“夫人寻我来,可有什么话吩咐。”
陈袅娘这才从帘子后出来,指着桌上的饭菜:“先吃饭吧。”
四周静悄悄,只早夏的蝉在窗外叫唤,红鱼脚轻踩在氍毹上,默然无声,陈袅娘也不瞧她,两人客气得竟不似亲生母女。
红鱼坐下,夹了两块酸笋炖豆腐,并一碟子酥油泡螺,期间,陈袅娘一直坐在对面的矮凳上,不发一语。
红鱼想要打喷嚏,却也生生忍下去。
饭罢,陈袅娘叫众人都下去,开口便道:“你不该跑出去。”
“没有。”红鱼说,“师父没了,我到山上去瞧她,不小心摔下来,被人救了,人家寻不见我的亲人,便只好把我带走。”
听闻‘亲人’二字,陈袅娘神色微楞,鸦羽似的眼睫垂着,在日光下悄然煽动,一举一动都如莲花般端庄皓洁,叫人见之忘俗,这样一个人,此刻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鞭,丝毫不留情面。
“这样的话,若是对王爷说,你说他会信么。”
红鱼不言语。
“关红鱼。”陈袅娘忽然叫她的名字,“你今年十五岁,不是小孩子了。”
红鱼捏着桌布青穗子的指尖忽然变得惨白。
是啊,她十五岁了,身为叛贼的女儿,又偷活了七年,若她能跟母亲一般求着徐文期哀怜,忘记父亲,忘记跟随父亲的那些人,或许还好过些。
可惜......
那天,她分明瞧见,分明瞧见——
红鱼刹那间松开穗子,问:“王爷叫人找我回来的,可有惩罚?”
“不是王爷。”陈袅娘起身,背对她说:“是我。”
红鱼猛然抬头。
她想起十一说的那些认出她的种种细节,确实是极亲近之人才知道的东西。
她问陈袅娘:“为什么。”
为什么要寻她回来,她明知道自己每日想的是什么,她在随明城又是过的什么日子,为何要她回来......
陈袅娘:“你在云阳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但凡你踏出云阳一步,你便是叛臣之女,等待你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若你还存着寻你父亲尸身或者为他翻案的念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他当年罪有应得,该有如此下场。”
罪有应得。
这便是阿爹最亲近的人对他一生的结语,红鱼指尖微凉。
当年圣上雷霆之怒,压根容不得人辩白,阿爹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定了罪。
阿爹一向视君如父,断乎不肯如那些人所进言一般真反,打上京去求一个公道,只好带着她们母女回乡以图来日,然而就在半路,她们与阿爹被追兵冲散。
母女两遇上云阳王徐文期,而阿爹从此杳无音讯。
半个月后,徐文期带回了阿爹的首级。
红鱼滚了滚喉咙,想说些什么,却见陈袅娘转过身来,目光淡然。
“大夏反贼关柏,你的父亲。”她道,“早死了。”
红鱼按住左手,她有些困惑,它怎么在微微打颤。
“我父亲不是反贼。”她说。
此话一出,陈袅娘立时一耳刮子打在她脸上,“他是,你记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