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提前两个月宣传,底下坐着的,也跟平常无异。
皆是达官贵人,他们掌握了社会上大部分财富,也容易获得第一手新鲜资讯。
贩夫走卒不是圈中人,只有一二运气好的,恰好在戏园子旁边,得以买到戏票进来。
像往常一样,座无虚席,甚至后面柱子旁边都站满了。
今日贴的是《奇冤报》,演到刘世昌被害死时,有一个僵尸摔,沈林轩心里烦闷归烦闷,却是不会在戏台上偷工减料的,该卯上的地方绝对卯上。
向后倒的时候,剧痛袭来,他面色如常,未出戏,心底却在自嘲:‘我这是要成废人了。’
后背剧痛,不是骨头断了的那种痛,而是戏服擦过肌肤,犹如在伤口撒盐。
一段干净利落的摔僵过后,底下泼天的叫好声,几乎将房盖掀开。
沈林轩回后台换了行头,再上来的时候,后背没有一丝缓解,反倒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跪在戏中青天大老爷面前,开口唱道:“未曾开言泪汪汪,尊声太爷听端详。 ”
底下的戏迷已经不满足于、拿手打着拍子光听了,开始跟着小声哼唱:
“家住南阳太平庄,姓刘名安字世昌。”
聚沙成塔,细小哼唱很快凝固成河,连片儿响起,倒是整齐划一。将闲人嗑瓜子、喝茶、聊天的声音都盖住了,亘古未有。
今日来听戏的,还有几个洋人,本土同伴笑着同她打趣道:“有没有感觉很枯燥?能听得懂吗?”
洋人小姐一身男装,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戏台分毫。
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怎会?听得我想哭。戏曲的感染力真强,我虽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一个鬼魂在哭泣。”
这个形容太妙了,几位本土友人都笑了,感慨道:
“其实并非京戏不好听,而是缺乏唱戏好听的角儿。这年岁太多夯货了,能跟沈老板生在同一个年代,见识过京戏鼎盛繁茂,何其有幸。”
下台后,沈林轩一贯都会多穿一会儿戏服,喝杯茶,休息会儿。
这次,才回了戏台,便迫不及待地、将行头撤了下去。
跟包麻溜过来,替他更衣,换回自己长衫,还在惊讶提醒道:“爷,您不返场啦?”
直到看他露出大片脊背,左肩生了个不大不小的疮,大惊失色:
“爷,您这是怎么弄的?这倒地上得多疼啊。您这是怎么忍下来的,咱们赶紧去医馆瞧瞧吧。”
沈林轩若无其事地套上长衫,大抵晓得背后生了什么,不过是长了疮一类的东西。他从小学戏的时候,冬日里练功,常生冻疮,哪有猪油可抹,熬一熬就好了。待到明年冬天还会生,疼是疼,但没办法,只能忍着。
眼下思绪断断续续,都是关于傅云亭休妻的事,不管是不是跟夫人串通好了,都让他若惊弓之鸟。
从前男当婚女已嫁,夫人都克制不住去想他,以后有了退路,只怕更不会在意自己了。
保不齐她现在跑回了娘家,就是借机跟傅老板幽会去了。
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她回娘家,傅云亭就休妻了。
沈林轩站在那,心事重重,单手扣着长衫的扣子,到底不是城府极深的人,努力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失神了良久。
不知道冉冉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不去娘家接,她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可他也不想去接。
由于沈林轩不到场,底下等了多时、欲求不满的戏迷,不愿意兴阑珊、败兴而归,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都说戏子多秋,唱尽悲欢离合,却无人知他们背后心酸。算了,不返场就不返场吧,我能理解。”
一旁立即有戏迷怼了回去:“醒醒吧,还多秋呢。人家一天赚的,比你祖孙三代都多。有那功夫多心疼心疼自己,真是一个拉洋车的,赚不了两个钱,操起摇钱树的心来了。沈老板爱唱就唱,不愿意唱就不唱。你爹娘的棺材本赚够了么,孩子读学堂的钱攒齐了吗?别在这让人笑掉大牙。”
后台,沈林轩已卸了妆,坐在角落里,同跟包又要了许多傅云亭的报纸。
仿佛透过蛛丝马迹,就能探明小妻子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一样。
明明没有他的花边新闻,只有他新接了一个洋人胭脂的品牌代言,除了广告,再无其他,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心慌。
戏班里的人陆陆续续收好戏箱,董纯夕连妆都没卸,便急匆匆地走过来,险些被门口的行头绊倒。
见师父还在看关于傅云亭的报纸,试探性开了口:“师父,傅老板的太太过来了,说是想见见你。”
沈林轩捏着报纸,骤然抬眸,低低溢出两个字:“太太?”
“自然不是蒲小姐。”董纯夕就是故意说着欠揍的话,恨不能将师父激怒,一气之下休了那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