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免礼。”一双白净未染丹蔻的手虚扶起他的手臂。
王靖忙避开了,板着脸抬头正要开口,目光却不经意触及她身侧之人,蓦地死死定住,坚硬面容的表情终于破裂开:“太……子灵?”
谢子灵微颔首,俯身跪拜:“王大人。”
王靖忙颤抖着伸手去扶他,他枯瘦的手不自觉用力攥紧了谢子灵的腕,眼里含着震惊又悲痛的泪:“你——你怎会在此?”
孟与青退出去,无声无息地合上了殿门。
她提起裙裾坐在玉阶上,接过红笺端来的木薯玉圆粥吹了吹袅袅的热气,汤匙舀起玉圆咬一口又被烫到,仰头呼了口温热白气。
红笺去殿里拿来了斗篷为她披上,两人又坐下来共分这碗玉圆粥,仰头望着天色。
灰蓝天空中未褪尽的一点月亮,东日的亮光逐渐遮住了所有夜色。
“殿下!是臣等无能,才令您如此受折辱!”
王靖满目愧疚眼圈发红,嘴唇颤抖,攥紧了谢子灵的手臂上下地看。
谢子灵抿紧了唇深深地看对方一眼,合袖拱手,行了跪伏大礼。
“殿下不可!臣等——”王靖大惊失色,连忙要扶他起身却立即被拦住,忍不住一怔。
谢子灵一言未发仰头望他片刻,退后半步,缓慢而沉寂地行完三跪拜礼,最后深伏于地久未起身。
王靖大约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代朝堂众臣不躲不避受了他的跪拜,眼中溢满哀恸的泪水,抬手轻抚他的发顶:“好孩子,苦了你了……”
掌心下瘦弱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此时此刻王靖才感觉到他年幼的孩童稚嫩。
宗亲灭绝家国不复,信赖爱戴的恩师也已不在人世,满目疮痍,孤独零丁。
他跪伏在地,声音又轻又稳:“囿于深宫残喘一命,子灵无以言谢。如今身轻言微,只求各位师长万万珍重。”
之前为了从贞康帝手中救下他一命,朝堂众臣悲痛泣血几乎当朝以命相换,因此被贞康帝暴怒发落的也不下少数。
谢子灵无法救人或自救,只得眼睁睁看着一众飞蛾扑火,投奔无门。
王靖抬手拭去泪水,扶他起身,怜惜看他半晌才低声道:“陛下他……未插手张阁老的身敛。”
谢子灵蓦地仰头望他,漆黑的眼中满是痛楚,嘴唇动了动却未出声。
在位多年,王靖是亲眼看着谢子灵从聪敏天成的神童之资、到如今落魄入泥身陷囹圄的。
这张小脸上的骄矜意气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沉寂令人悲痛,他喉头滚了半晌,才拭目开口道:“张阁老桃李天下受万千读书人爱戴,陛下不敢折辱过甚……行刑后便由亲眷收敛安葬了。张家嫡子被贬谪到兖州,一家人便也跟着去了。”
他抬手轻抚谢子灵的发顶:“我与兖州知府师出同门常通书信,阁老一家尚且安稳。”
谢子灵怔了片刻,眼底沁出水意。
晋惠帝时王靖与张思弘同为翰林院大学士,政见上却一激进一保守时常摩擦,更是多次在朝堂之上互相斥咄。
王靖心高气傲,既看不惯张阁老的中庸之治,又因多年前京都旱灾修治水坝之事见地不一,朝堂上怒斥一通后便同他彻底断了来往,诗会辩论均视而不见。
两人都已到了致事之年,本以为此后便老死不相往来,却没想到年后竟遭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靖不觉心下大恸,想起两人最后一次的交谈,竟然是在张阁老的行刑台前。
那天天下大雨闷雷声滚,狂风呼啸,白日竟漆黑如深夜。
行刑台下,张王两氏下数百门生摒弃了以往隔阂,满面悲怒,均身穿白麻衣长跪于泥水中无声为张阁老送行。
负责监察的宦官唾骂甩鞭驱赶,鞭笞与暴雨之下竟无一人离开。最后那太监却被大雨淋得实在无法,这才只得骂骂咧咧地上去避雨了。
台上点着的长明灯被风雨浇灭,行刑官与刽子手沉默地各立一侧,等着行刑通报的时辰。
王靖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未撑伞,佝偻站在雨里。
他仰头看着被扣押在行刑台上须发花白血迹斑驳的张阁老,雨下得太大,双方都看不清彼此脸上到底是什么神情。
张阁老那时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只勉力抬起头将台下众人环视一遍,目露安和。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靖满脸的雨水上,嘴唇动了动。
王靖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放心。”
殿堂风冷凉地涌进来,书墨香驱散了浓重血腥气,丝缕地钻入嗅觉。
王靖硬生生逼干了泪意,侧首望向谢子灵时目光有怜痛:“殿下,莫负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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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两人叙旧了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子灵退至一侧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孟与青忙将粥碗递给红笺,敬重地起身行礼:“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