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即将作为钦差大臣去福建督办军务,赴任前来向翁同龢辞行。这是他第二次短暂地回中央任职然后又外放到地方。上一次回京任职是在光绪七年,正好赶上慈安皇太后崩逝。一方面是他性情耿直,实在与同僚搞不好关系;另一方面,他也不适应京官的生活节奏和工作方式。
“怎么又要走呢?”翁同龢关切地问。
“我在地方上散漫惯了,受不了中枢的勾心斗角。”话一出口,左宗棠立刻自悔失言——这不是把对方也给说进去了么!连忙岔开话题:“今上冲龄践祚,国家又逢多事之秋。翁师傅,你身上的担子重啊。”
翁同龢忙道:“相国大人言重了,我实在惭愧。”
左宗棠摆摆手,摇头道:“哪有言重。君心为万事之本,辅导圣德是第一要紧的事。”又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批臣子老了,不中用了,怕是等不到皇上长大成人的那天。他才是国家的希望和未来。”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已几近失明的眼睛里仍然闪动着倔强的、不灭不屈的火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如是。翁同龢心想。
尽管和左宗棠并不算很熟,但翁同龢初次与他见面就认为其豪迈之气俯视一世,此时对他又增添了几分敬意。至于同僚们私下议论的那些,什么刚愎自用、倚老卖老,翁同龢皆不以为然,认为左相国是理直故而气壮,也确实功在社稷,有傲慢的资本。
二人坐谈良久。临别时左宗棠又叮嘱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凡小事精明,必误大事。”
一年后,左宗棠病逝于福州。翁同龢寄去挽联:
盖世丰功犹抱憾,临分苦语敢忘情。
皇帝倒没有辜负左宗棠的期望,他对书籍和翰墨的兴趣非常浓厚。在翁同龢看来,皇帝通达明敏、日进无疆,学业方面不用担心;只是时常有耐心不足的表现,性情还需涵养。
某天温熟书的时候,皇帝突然发问:“翁师傅,我有个从前学过的问题想拿出来探讨。《论语·述而》里那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你怎么看?”
“是光绪二年讲过的。只阐述前人的学说,自己不加以创作,相信并爱好古代的事物。这是对古代文明的尊重。”翁同龢捋着胡须,慢悠悠地答道。
“既然这样,那孔子为什么要删诗书呢?”
“这……”翁同龢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语塞。片刻才回答:“孔子删诗只是一种观点,尚存在争议,没有得到普遍认可。”
“且不论他有没有删,我认为即使贤明如孔圣人也不会每句话都是正确的。特别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味地迷信前人、墨守成规并不可取。”他的语气中略略带了点矜持的骄傲。
皇帝在讲话时已经努力表现得像个大人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仍是一副孩子气的清澈神情。他渴望被别人当成大人看待,所以总是想把这抹带着羞涩和稚气的清澈从自己的脸上赶跑,却怎么都驱赶不散。眼睛出卖了他。
该到布置功课的时间了。翁同龢提问:“为人上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爱民。‘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他回答得很干脆。
翁同龢点头道:“请以‘为人上者’的角度,为苏轼的《喜雨亭记》作一篇跋文。”
看着时而蹙眉思索着、时而胸有成竹地下笔的皇帝,翁同龢陷入了沉思。
光绪二年,也就是他六岁时,指着书本里的“财”字说:“我不爱这个,我喜欢‘俭’字。”两位师傅都感叹这真是天下之福。
也是这一年,讲到人心与道心之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皇帝奶声奶气地说:“我做事皆依道心。”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翁同龢不禁失笑。
七岁那年冬天,总也不下雪,皇帝几次前往大高殿祈雪,希望上天普降瑞雪,以利来年农耕。终于有一天落雪了,他欢呼着跑出门外,站在庭院中伸出双臂来迎接这些飘落下来的白色的精灵。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帽子上、身上、手上、睫毛上。太监们怕他着凉,拿着伞追出来要给他打伞,却被他躲开了。“我喜欢雪,”皇帝欢快地说,“这是上天的馈赠。雪停了之后你们谁都不准去扫,留着多好看啊。”结果积了一寸厚的雪还是被清扫干净了。他为此颇为气愤,叹气道:“这些人真不懂我的心,就像长沮、桀溺不明白孔子的意图所在一样。”
光绪五年的万寿节,宁寿宫一连多天开戏,书房放假四天。前两天皇帝几乎只露了个面就到后殿读书写字,两天后继续到书斋读书。他说:“钟鼓雅音,这些都是‘郑声’。”“郑声”即儒家排斥的俗气音乐。又说:“随从人皆愿听戏,我却不愿意。”
关于皇帝如何天资聪颖、如何好学、如何语出惊人的种种事迹流传于街头巷尾,大家都盛赞当今圣上隐隐有明君之相。翁同龢作为首席帝师,也自觉面上有光。
可未来将交到他手上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