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六道苦,此生梦一场,但得身心净,作别回故乡。
她为何总是听见这句话?
五色幡旗在空中狂乱飞舞,旗角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天空暗日高悬,昏暗森郁。
黄铜色的锣片还在震颤着轻鸣,拉回了她神游的思绪。
黎枝燃低着头,猝不及防,撞见羊羔还未来得及合上的眼睛。
死气,空洞。
她的右手擘指指尖没由来地抽疼了一瞬。
黎枝燃侧目望去,其他人皆围立于卦台之前,神色无异。
收回视线,黎枝燃却发现巫祝那双布满白翳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自己。
巫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将刀刃反插在龟甲之上:“卦将成,请黎氏子孙上前。”
话音落下,人群中便自发走出面容相似的一男一女,神情中都带着一丝傲慢。
苍老的巫祝朝两人的方向侧目,却摇头:“还有一位。”
“我膝下只有这一子一女,巫师莫非弄错了?”立于最前面的贵妇的鬓上珠翠环绕,黑貂之裘没有一丝杂毛,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
虽是疑惑,黎府主母郑容华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巫祝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乌云密布的霾色天空。
布满岁月折痕的脖子向后折成诡异的角度,如同被俯身一般静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还有一女。”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一处——
人群之中,最边上一道不起眼的单薄灰烟色身影肌肤素白云如发,白灰参半的杂毛狐裘披笼在直裾袍外如雾般朦胧,风抚过时,勾勒出匀称得恰到好处的骨与肉,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如此泯然,只是那张骨相格外分明的脸瞬间攥住了众人视线。
“我倒是忘了。”
郑容华头也未回地淡淡道:“既然巫祝开口了,枝燃,你也上去吧。”
即便不看,黎枝燃也能感受到黎府众人此刻千奇百怪的眼神。
在郑夫人之后,黎公还曾有过一位夫人,出身百里氏。虽然出身家世不如郑氏显赫,可模样极是惊为天人,不施粉黛亦灼若芙蕖。
即使这位百里夫人早有婚约在身,黎公也一片痴心不改,真等到了百里夫人解除婚约。
只是世事难料,黎公将百里夫人纳进门不多年,百里氏为其诞下一女后竟莫名得了失心疯,而此女更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黎公起初还常去百里夫人院中照看,渐渐地,朝中事务繁多,便也不再去了百里夫人与这黎府的四姑娘终日呆在院子里,与世隔绝。
没过多久,姬氏前朝大乱,这位百里夫人不知怎的非要带着小女归宁望母。这一去,便在路上遇上了亡命之徒,百里夫人命丧黄泉,其女下落不明。
本以为此女必死无疑,但未曾想几日后,黎老夫人将一幼女领回了黎府。
“黎枝燃”,便是这位早亡夫人之女的名字。
黎枝燃并不想上卦台。
巫祝这里所言的另一女,这一女,并不是她。
她是黎枝燃,黎枝燃却非她也。
而且郑夫人之所以特意从西绥远道请来巫祝,便是赶在临别之际为她的一双儿女敬问天命。
明日,便是他们这群氏家子女入鹿央的日子。
前朝覆灭,新立苍洲,将前朝姬帝所居都城朝光改名为鹿央。
亓帝定都鹿央后广纳贤才,特意招揽苍洲四方氏族子女入鹿央官学。
只要有所成者,即可得亓帝亲笔谕旨,受封官职。
郑夫人回头见她不动,有些不悦地唤她:“枝燃?”
黎枝燃压下思绪,顺从地素手拎起裙摆,刚要迈步时微微一顿,旋即从未瞑目的羊首上跨过。
风愈发狂烈,三人分立卦台之侧。
巫祝举着一捆写满了经文的幡旗,绕着三人在头顶上挥洒一圈:“右手指尖自上而下过刃,将血滴于龟甲之上。”
同辈之中黎枝燃年岁最小,待兄姊划完刚要伸手,旁边传来一道不屑的声音——
“身份不明的野女,也配祭我黎氏先祖?”
另一道女声更是盛气凌人:“先祖有灵,可不认你的血。”
黎枝燃眉眼如云似水般安然,不见半分恼意,神色自若地将手指从刃上利落划过。
指尖痛感更重,血落下,沿着龟甲背壳的缝隙中漫延。
“兄长阿姊说笑。”
从前百里夫人还在的时候,郑夫人尚能维系几分情分。现在黎府彻底交由郑氏打理之后,百里夫人就仿佛从黎府抹去一般,连带着黎枝燃也被排弃在外。
黎枝燃捏着落血的指尖交叠于腹前,望向二人温婉一笑,安静地退至一旁。
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