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仍是不解,遂看向了指挥官。指挥官神情有些凝重,手中令旗不能挥下,遂求助般看向他的上级。就这样一级一级,大家用目光无言传递着各自的疑惑,终于他们在主帅的脸上看到了滔天的怒火!
这一张张面孔,昭爔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卖糖葫芦的李婆婆、会用干草编蝈蝈的小冬、阴雨天左腿会疼的老王头、刺绣很厉害的阿枫姑娘……还有很多很多,她都认得。
这些都是昊明城的百姓!
“为何……”昭爔几乎说不出话,感觉喉咙里有点反酸。在攻至昊明之前,她探听到百姓们都在奔走出城,去别处寻求避身之处。昊明城只许出不许进,所有的空间都被腾出来做军队驻扎之用。
本来她还是挺放心的,虽然还不确定曜阳军统帅是谁,但总归是自己在军中认识的人,至少对方不会将百姓牵连进战火之中。
原来自己还是想错了……用百姓做挡箭牌,这样的人,除了司伯嵩还有第二个吗?!昭爔捂住嘴巴,强行压下了那股反胃的感觉。事到如今,他的手段仍然是脏得让她想吐!
百姓们被曜阳军士用戟推着向前走,赫月军被迫向后退了二里,让对方的军队有能在城前铺展开的空间。
随后一辆华丽的辇车辚辚驶出。御马六驾,圆盖方舆,车辕压轴,衡木压辕。衡木两端有铜矛,铜矛之下贝饰飘。
司伯嵩端坐于辇车之上,身上穿着他登基那天穿的天子吉服,头上戴一顶天子冕冠,锦缎织就,纯金镶嵌,玛瑙点缀,垂坠的十二旒上贯着一百四十四颗纯正无暇的白玉珠。
那藏在冕旒后面的苍老面容在看见昭爔的一瞬间,笑了。
“姓昭的!别来无恙!”
昭爔登时横眉立竖,瞳孔紧缩,身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冷静啊,一定要冷静。昭爔强迫自己不要发抖。早就知道会见面的不是吗?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啊。只是没想到真正再见到那张脸,再听闻那个声音,自己还是会从心底里产生压抑不住的愤怒……
甚至是恐惧。
那些对他俯首称臣的日子、那些不堪的悲哀的过往,从记忆深处复活,就像再一次将她用锁链倒吊着没入廷尉府那池冰冷的腥水中。当众羞辱、棍棒加身、皮开肉绽,而她只能跪在那儿,再谦恭一点、再卑微一点,祈求用自己的痛、自己的血,去平息司伯嵩的怨,好为百姓从这喜怒无常的君主手里、从这坎坷的世道里,换一条平坦好走些的路。
臣之侍君,如仰日月,昭爔几乎是以献祭自己的方式,来支撑这轮曜阳高悬于天。
窒息的感觉蔓延至脖颈,昭爔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喉咙喀喀作响,发出仿佛被粗砂磨砺过的声音:
“……司伯嵩。”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就令她痛苦,耳边登时响彻起七万人惨叫、惊慌、孱弱、绝望的声音,嘈杂着汇聚在一处,震耳欲聋地呼唤着她——上将军!
替我们报仇啊,上将军……
夹在两军之间的百姓们在哀哀哭泣。他们越哭,昭爔的心口就越疼,司伯嵩就越兴奋。
他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昭爔的脸色。他太清楚自己曾给她带来过多么巨大的阴影和痛楚,他太清楚要如何死死拿捏住她的命门。像这种忠正纯良之人,是最好对付的;像这种与这腌臜世道格格不入之人,这种散发着刺眼光芒之人……
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看啊,你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姓昭的,你愤怒吗?悲痛吗?感觉到无尽的屈辱吧!你一定是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寡人吧!
你不是总念叨着百姓百姓吗?来啊!这就是你口中的百姓!你来亲自杀了他们,踏过他们的尸体来诛杀寡人啊!
来啊!让你的手上也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堕落吧!
司伯嵩仰起头,长呼了一口浊气,感到心里翻涌着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刻再见到昭爔,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不在乎战争的胜负了,不在乎曜阳国的国运了,更不在乎天下人的存亡了。他彻彻底底地承认了自己的执念,他就是想让昭爔死!
他余光看到昭爔已经拉满了长弓,而那弦上竟搭了三支箭,正直直地瞄准自己的额头、脖颈、前胸三大死穴。一声嗡鸣,离弦之箭转瞬即至,他却冷笑一声,纹丝不动。
“铛!”
一柄长剑出鞘,利索地阻隔了羽箭与司伯嵩的接触。金属箭尖碰撞在剑身上,力度之大震得持剑之人虎口一疼,登时就出了血。他立刻用另一只手辅助过来,堪堪握住了剑柄。
昭爔的视线这才从司伯嵩转移到那执剑之人的脸上。
而下一刻,她惊愕不已,手中的长弓“咚”地一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