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心领神会,将那幅被眼泪晕染的兰花画儿递了过来。
“是我不慎毁了你的画,你若不嫌弃,我送你别的画。”
林黛玉声音轻轻柔柔的,听来却冷得很,卫赋兰瞧了眼被“毁”的画,其实不过就是叶子上的墨被晕开了些,近看不行,远观尚可。
若是懂些礼节的王孙公子,遇到此种时候必是礼貌回绝,显得大方又坦荡,而卫赋兰此种时候脑袋懵懵然,却是又揖了一礼,道:“如此,甚好。”
这话一出口,他更不想抬起头来看林黛玉的表情了。
试想,若他当下回绝,岂不是将礼尚往来的机会白白糟践?
一边是再见良机,一边是初见形象,卫赋兰毫不犹豫选了前者,即便他绝不后悔,面上还是微微有些臊热。
他轻咳一声,忙接道:“此事不急,林姑娘慢慢来。”
林黛玉在他脸上瞧出些窘态,因卫赋兰与她说话时始终垂着眼,从没抬眼看她,林黛玉松下心,反倒能坦率看他。
先前始终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林黛玉看清了他的脸,方明白父亲为何赞此人清正执礼了。他行为虽荒诞,却无丝毫鄙俗之气,意外地令人不觉得厌恶。
无人发现林黛玉冷峭的眉峰悄悄舒缓下来,听到卫赋兰回话,林黛玉也未再多看他,兀自颔首,转身欲走。
然而这时,卫赋兰又开口了。
卫赋兰从云招手里接过翻了两页的古籍,举到身前,随意指了个地方,煞有其事问道:“昨日向林大人讨了这书来看,无奈在下见识浅薄,这两句话实在难以理解,今早本欲向林大人讨教,又听说他出府了,闻听林姑娘博览群书,不知可否指导一二?”
古朴书册结结实实遮住卫赋兰半张脸,没听见林黛玉回复,他又小心翼翼挪了挪指着书页的手指,生怕自己指错地方,惹人笑话。
静默须臾,只听林黛玉道:“我没读什么书,我也不认得。”
林黛玉读过多少书卫赋兰再清楚不过,借住贾府那三年,他可是眼睁睁看着林黛玉房里的书架一日重过一日。
那可是林黛玉为数不多的嗜好。
这平日里率真赤城的小姑娘认认真真说起瞎话来,还真让人捉不住漏洞。
卫赋兰暗叹了声,他又能拿她如何?
“那......在下便等林大人回来就是了。”卫赋兰语带沮丧。
听卫赋兰提起林如海,林黛玉柳眉一蹙,“这本我尚还识得,我与你解析便是,不必叨扰他。紫鹃,去我房里拿纸笔来!”
卫赋兰眼睛一亮,搬出林如海实乃偶然,既林黛玉执意如此,他当然从善如流。
“不必!正好我带着呢。”
说罢云招便从兜袋里取出笔墨宣纸,紫鹃接过来一看,竟还都是崭新的。
这算什么事呢?若在京城荣国府,这种事,紫鹃绝对是要拦住的,可这一路上,她随林黛玉自北南下,见惯了林黛玉的满面愁容,即便回了扬州,亲眼见到父亲安好,林黛玉的愁闷依然未消减半分。
此去三年,贾家并未苛待林黛玉,但寄人篱下,大抵还是不痛快的,加之林黛玉倔强好胜,更听不得旁人半句怜悯,紫鹃为之时时心忧,而卫二公子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见到鼎鼎有名的卫二,紫鹃此时甚至有些惋惜,若这卫二公子也是位闺阁姑娘就好了,还能与她家姑娘搭个伴,帮她姑娘开解开解。
紫鹃服侍林黛玉回到亭子里坐下,得到应允,卫赋兰也大大方方跟进那花草园子,到走廊里远远等着。二人又拉开数丈距离。
林黛玉专注地写起注释,神态动作都是卫赋兰极为熟悉的模样,从前她每每伏案读书,他都会跳到案上,在数尺之外静静陪她。托林黛玉的福,那三年里,卫赋兰也并非毫无长进。
他认识了不少生僻字,诗也背了不少。
譬如这一首王摩诘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极为应景,甚合心意。
卫赋兰随手折下一枝伸来的桃枝,举至眼前,在粉白的花影中看着亭子里的林黛玉。
恍然似曾相识,许是梦中,许是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