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出生起,便在这苍翠山。
上一任守山人告诉我,每一任守山人都是无烬木择选,我们只要顺从被安排的命运便可。
无需去思索,无需去探寻,更无需去抵抗。
守山人得无烬木恩泽,有比凡俗人更长久的命数,和更年轻的躯体。
因为要熬住这山中不问岁月的寂寞。
在上一任守山人命数燃尽,将守山人信物玉环交托给我,殉于无烬树下后,我信奉天命,安然守着这座山,孤身许久。
在山上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长成了青年郎,看遍了这缭乱云,这万丈渊。
就是这一年,我决定下山云游。
每个守山人一生里有一次下山云游的机会,机缘随定,不问福祸。
只需在回山时,带回下一任守山人。
如何抉选,信物玉环会给出提示。
我整理行装,准备了许多物件,我以为一生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会在世间行走许久。
直至刚出苍翠山,破开万丈海,穿过浩渺云烟,前往就近小镇时,我途经了一重深林。
灌木丛生,杂乱非常。
唯有一条小溪蜿蜒而出,月色流淌其中,微澜之间,似真似幻。
在那里,我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月出中天,云结海楼。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数千个日夜,我看过苍翠山群山连绵的无边风雅,却从一个七岁稚女眼中瞧见了我的海市蜃楼。
我把玉环交给她,她懵懂却乖觉,静静捧着,也不多说什么。
我等了许久,玉环并无反应。
我闭了闭眼,觉得遗憾,又有些不舍。
起身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回头。
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此,在离开苍翠山一日后,我就又回到了那里。
也用掉了作为守山人一生一次被允许的机会。
那也是我第一次插手他人命数。
她不是守山继任者,无需遵循山间规矩,长得极快,我未见老去,她已长大。
我如珠如宝地养大了她,教她辨药认花,授她医术以慰年岁。
纵得她在这山中毫无顾忌。
热情,良善,也很是心软。
按尘世岁月算,那日她及笄,贪玩偷偷溜下了山。
我一早便察觉,却也任由她胡闹,总觉得凭我教她的一切,总可以护着她安危。
偶有贪玩,也是年少意趣。
我不愿拘着她,就如同着苍翠山困着我一般。
那大概是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再见到她时,她浑身是血,刚入山门便晕了过去,我扶起她,将她放到祭月台上养伤。
她醒来之后,说她遇见了一位少年郎,她很欢喜,有过美好时日,后来少年郎死了。
她哭着问我,师父是谪仙人,有没有办法救他。
我拒绝她之后,她偷拿了玉环,以身喂玉,跪在无烬树下祈求。
我冷眼旁观。
我只告诉她无烬木或可改因果,却没告诉她只有苍翠山守山人有此机遇。
她不是守山人,哪怕她把全身血肉放干,无烬木也不会感知到她。
这是天定,是宿命。
我让她认命。
她执拗,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心口的血从未止歇。
在她数度晕厥之后,我还是拿起了她身上的短剑,刺破了心口。
她如愿以偿,重回七岁,我初遇她时。
或许是无烬木也不认可我以己之力一再插手因果,要我以寿数为惩。
这一回,我不再是青年郎,而是中年客。
她也不再喊我师傅,而喊我山主。
她拉我去了人世江湖,将我推入了宫门中,自己转身去找她年幼的心上人。
我看着她决绝背影,发觉她还带有前世记忆。
宫门幽静怡人,那夜我却辗转难眠。
天色将醒,我便带她回了苍翠山,还喂了药,抹了她记忆。
这该是我一生最卑劣时刻。
我想着,她忘记了,就能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了。
不尝情爱,或许她的一生依然可以做苍翠山最肆无忌惮的小姑娘。
她哭昏过去,醒来却不知自己为何流泪。
她又在苍翠山快乐长大,忘记前尘。
就当我暗自庆幸时,她又偷跑下了山,重新陷入那场因果。
那一夜我在苍翠山看了许久的无烬木,第一次生出质疑。
无烬木终年不变,那日叶落如雨,像是警告。
我转身下了山。
在宫门下的小镇上,我本有机会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