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李凭云从车上下来。有种人喝醉了,不动如山,李凭云是这一种人,可今天他的步伐也不禁飘了起来。六子捏着稻草,跑到他身边,接替马车夫扶着他。
那车夫是晋王派来的人,将李凭云送回来,就转头驾马离开了。
李凭云道:“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
“行吧行吧。”六子说,“反正你脑袋没掉,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李凭云讽笑:“李凭云的脑袋,是谁都能拿走的么?”
“是啊,天大地大,都不如你李凭云命大。”六子感慨一声,“我大半夜在这儿等你,一是担心有人要对你不利,二是趁你进屋前,给你提个醒,今夜赵大人看到了你跟晋王一起寻欢作乐,担心你和晋王同伙,故意诓她带着胡十三郎去送人头,你好好给人家解释清楚。”
“我为何要与她解释?”
“就凭她是咱县衙里日后唯一的主簿,不哄好她,谁给你干活?”
晋王是武将,灌酒的手段极其多,李凭云比平时醉的更厉害,明明醉成这样,他看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都已经不清晰,却犹能想起赵鸢瞪一双圆卜隆冬的眼睛,虔诚地看着他的模样。
大抵他在浊世里停得太久了,有一股清流经过,才会记在心上。
“她有问题,便自己来问我,不来的话,自己心里憋着。”
李凭云径直往驿站院中走去,六子从身后递来一根稻草编的蜻蜓,“姑娘家都喜欢这些玩意儿,赵大人要是忍不住对你动手,你就把这个总给她。”
李凭云微靠在门框上,手指捏起那只稻草编织的蜻蜓,举在空中,搓动着它转动,“你还会编这个?真是深藏不漏。”
本是无风,可当李凭云转动稻草杆的时候,那只草蜻蜓的翅膀震动,仿佛有了生机,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六子得意道:“我师父给我起名叫江淮海,就是取了个海纳百川的意思,江湖上的玩意儿,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我不会的。”
李凭云淡淡道:“是么?”
“赌不赌?”
“你只剩一条命了,拿什么跟我赌?”
六子瘪瘪嘴,“李大人,做人不能太自负啊。”
李凭云轻笑一声,捏着那只稻草蜻蜓进了院子。
手中这细小的玩意儿,看久了,也真的像是生灵,李凭云竟不舍将它扔掉。他低头向前走着,灯影之下,他的影子寂寥而磊落。
他忘了楼梯顶棚有处悬下来的木板,只顾往前走,砰一声,额头便砸在了木板上。
被木板这样一桩,李凭云的脚步就有几分虚了,恰在此时,面前扑来一个长发遮面的白影:“李大人。”
李凭云脚步连连后跌,好在他求生欲强,抬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将身子固定稳了。
他来不及慌,也来不及疼,目光冷冽看着眼气的白影,镇定道:“赵大人有事么?”
赵鸢回来后先试着入眠,可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今夜魁星楼里看到的画面。
诚然,李凭云和她此前幻想当中是有些出入的,未曾见过他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铸了一座神身,他该比孔孟慈悲,比神佛庄严,真见了他,发现对方是个不大好像与的人,她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
可她始终无法接受李凭云和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同流合污。
他是本朝第一个不是权贵出生的状元郎,他的出现,对天底下的读书人意义非凡。
赵鸢想质问他为何能够做到和晋王推杯换盏、同桌而乐,但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了。
她凭什么问他?那个比神还高尚的李凭云,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李凭云,是她的上司,是一个同她不该有瓜葛的男子,他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世上,有他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她不能因为对方做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对他加以责问。
赵鸢心中天人交战时,人就站在楼梯上,完全挡住了李凭云的去路。
他冰冷道:“让开。”
“李大人。”赵鸢鼓起勇气,“今夜我也去了魁星楼,我看到了你在卖酒女身上作诗。”
政治操守她管不了,男女私德总有她能入手的地方吧!
李凭云不知她何意,挑开眼皮,“嗯?”
“我是太和县的主簿,负责端正县衙官吏的言行举止,您既然正在与北凉公主相会,就当对她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李凭云也是喝醉了,脑袋反应比平时慢,才会斟酌她说的话。
人越醉,眼神越是浑浊,可李凭云的目光却依然敞亮如一面明镜,赵鸢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自己。
难道...她就是传闻中的好事精?
在她自我质疑的时间,李凭云道:“赵大人,你犯了为官最大的禁忌。”
“请李大人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