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羡,你从前并不似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怎么——”
“云娘,是您错想了。我们还是如从前一般最好,我少不更事,常在父君处受磋磨,是云娘您心善,愿照拂于我,护着我这个不中用的,在那时的阿羡看来,便如母亲一般,愿信之任之。若能一直母慈子孝,阿羡也立誓,必会敬重云娘一世。
全然不是你所理解的——男女之情。”
独孤羡面色骇然,倒让云韶一眼望过去闷出个寒噤,这是从前他那张俊美恣意的面庞上从未有过的神情,想是独孤氏年来征战屠戮,如今的独孤羡常露出这样无任何情绪的神色,像是······倒像是那黑白无常,只教人立时觉得性命有虞。
只是他掩藏的极好,转瞬便又是那副不着意的懒怠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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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羡从外间被领回,刚入府那几年,常要接受独孤朗阴晴不定的试炼,以确信能视作一体,同气连枝。有时是忤逆后的体罚,尚还只是些皮肉之苦,有时······还要经受些蛊毒的折磨,从此难对独孤朗藏私,那些极细密的蟲子,能教所有铮骨服软吐真。几番捶磨下来,独孤羡换了个性子,不再分说辩解,只是一贯的散漫,于何事都不再相较。
而那些肉身的苦楚于一个稚童来说,还是残忍了些。伤痕累累之后,云韶是偶尔会偷偷来看顾他的人,给他吃食,及时的疗伤让他未有疤痕留下。独孤羡自是感激,也久未受过长辈女性之照拂,故对云娘在心理上亲近了些。
至于亲身父母之面容,他快要忘记了,只剩下些模糊的暗影。如今,更是如一团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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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羡,只有你,从未龃龉过我出身,我······是真心悦你。”
“你我皆不过是在父君鼻息下乞生,我又何尝比你高贵。且不说这些,你的真心或可有待商量,你最是清楚不过父君难再有所出,百年之后,一朵尚在妙龄的菟丝花若要再寻倚靠,于这宫闱之间,成王败寇,必要从长计议。虽说依大漠幕府之仪,娶父兄之妻不算什么稀事,可我,全然不是你好的选择,大哥稳妥持重,二哥锋芒毕露,父君不会青眼于我这样的钝材。
且娘娘大可放心,如今入主中原腹地,惯是礼仪齐备,谁在那个位置,都会给娘娘尊位,护您颐养天年。娘娘不必忧思过虑。”
云韶支起身子,理了理云鬓发梢,定声说道,“我不会错看。”
“娘娘,不要自以为了解我——我于你,大可理解为濒难时你略喂过几口吃食的猫狗,但不代表,我应成为你的囊中物,随时要承你的情,顺你的意。”
独孤羡终是倦了,眉额间染上一丝疲容,不愿再多口舌。
那云韶言语间并不肯卸力,紧盯着那姿容出逸的男子,“我不会错看,你的——野心。”
“即便我有,几位哥哥只会甚之。”独孤羡不耐地拾起杯盏,举起时袖身恰掩住涌动的眼底。
云韶只苦涩一笑,似局外人一般勘破,也不正面答应,“这世间,谁最先不加隐晦便汲汲营营,谁就输了。我虽是一介女流,从前风月场里也见惯男人,越在高位,就越是不动声色,反教人肖想向上攀援,这些男人最爱扮作坐怀不乱,那代表自己什么都没失去。”
“都说那红绡帐里是销金窟,实际上赚的盆满钵满的,还不是这些噤默不言的男人,惯会拿捏人心。他不过给几个钱财,甚至一句旁的漂亮话也没有,姑娘们交付的已是全然真心。
这样的男人,得到什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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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终是理好外袍离开西邸,走时虽有忿忿,仍对这冷眼相对的男子撇不下重话。她想有一日,是站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助他达成所愿。
独孤羡掩上房门,方卸下满身紧绷着的神经。
他于男女之事通窍甚晚,也未曾肖想红袖添香,软香温玉入怀。若有人理解,便是天涯两端,亦可情意相传。
只是如今,他还从未体会过这般心绪,从前在奴隶场里,没有人真正把他当人看待,而后摇身一变,明面上是侯爵家的少主,实是佞臣用来装点家门齐整的傀儡玩意,必要时出刃,又可幻作利器。
是故比起凡俗之爱,他更想要神佛垂怜,不掺任何利益纠葛,人心诡诈,就只是真正望见他,善待于他。
他印象里曾见过这样的目光。那年林溪溯游而上,缪玄昭于上林苑外躬身拂过他汗已浸湿的眉尾。
何尝不是神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