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芊巧本分回道:“回殿下,是嘉元十二年。”
嘉元,是父皇的国号,十二年,顾岁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是十四岁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她有些出神,隔了许久才开口:“取面境子给我。”
铜镜照出烛光晦暗,镜中女孩大眼粉唇,长发披在身后,抱腿坐在床上,更深夜重,顾岁晴久久凝视,神色莫测,如同初入人世的精怪一般,生疏地碰了碰将成人形的脸。
那双眼睛既深且沉,根本就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恰巧窗外刮过一阵风,婆娑树响,芊巧在顾岁晴身后打了个寒战。
姑姑曾说那御花园里是死过人的,芊巧想起刚入宫时,便有姐妹说起,前朝便有皇子溺毙在御花园中中,公主这落了一糟水,该不会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但宫中讳言怪力乱神,事关主子,这话,再借芊巧十个胆子,她也是不敢往上报的。
一室寂静,顾岁晴抱着镜子发呆,芊巧在一旁屏气凝神,生怕有所惊扰。
良久,床上的殿下开口,她扣下镜子:“好了,下去吧。”
芊巧悄悄松了一口气,行了一个福礼,起身去灭烛:“殿下安眠。”
“灯留着。”
“是。”芊巧退出了寝殿。
顾岁晴盘腿坐在床上,思绪起伏,她有心想从芊巧那里得些消息,但这个侍女心性未定,得徐徐图之。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但不敢落定,眼前的一切她很熟悉,长乐宫,顾岁晴离开渔阳之后,到她出嫁之前,便一直住在这里。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顾岁晴静默地检查自己,身体完好,思路清晰,周遭的细节和芊巧的反应都无比真实,她的心绪一点一点平定下来。
顾岁晴盯着那一点烛光,就这么睁眼到天亮,她害怕就此一梦不醒,战场,长刀,鲜血,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梦魇,这样一个安宁的黑夜,本身就是一个莫大慰藉。
顾岁晴后知后觉地想起,父皇问的,她怎么会落水。
她确实落过一次水,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早已忘了具体细节,这是嘉元十一年,距离上京国破还有十三年,苍厥尚还假意俯首,世子耶律昂沁在京为质。
烛泪滴落,这一夜就这么缓缓过去,金銮殿前的钟声悠扬,响彻全宫,新的一天,她还是没敢睡过去,她害怕再一次醒来,自己仍还在上京城门,直面国将不国的事实。
芊巧走进来:“陛下传话说,殿下近日好生休养,宗学便先不去了。”
她服侍顾岁晴更衣洗漱,刘医正叮嘱过,殿下眼下需要温养,案前多是素菜粥食,即便如此,也是摆满了整整一桌,粥清而不淡,鲜味正好,顾岁晴每样略略尝过,已经半饱。
女孩脸上有一些血色,晨光在窗前洒落,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金贵的瓷娃娃,任人摆布。
芊巧心中一怜,昨夜的惊吓抛诸脑后,公主此番是遭了大罪的,都说衡山公主被捞起的时候,是只有进的气,没出气了。
“我想,出去走走。”顾岁晴道。
“殿下,外面风大,凉了身子就不好了,再养上两日,好全了再出门吧。”芊巧安排小宫女进来收拾桌案。
“无妨。”顾岁晴起身,看向芊巧:“你唤芊巧是么,此名甚好,不用改。”
芊巧应是,为顾岁晴取过披风。
朱色宫墙,檐瓦重重勾着飞燕,日光在栏下倾出阴影 ,顾岁晴犹豫了一下,多少有点疑心,身死神灭,她只是这世间一缕妄念。
这般想着,她伸脚迈进日光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日光照在脸上,有点晃眼,但暖洋洋的,顾岁晴抬起头来,几欲落泪,破天荒的,她在心中谢过诸天神佛。
“晴娘。”有人唤她。
身后的芊巧和一干侍女跪地下去,皇帝手握佛珠走来,满意地笑了笑“瞧着是好些了。”
顾岁晴还未见礼便被皇帝扶起:“哪来这么多规矩。”
她握住皇帝的手,上前抱住了皇帝:“父皇。”
皇帝笑呵呵道:“这是怎么了,好好一大姑娘,不会还哭鼻子吧。”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顾岁晴因为幼时习武,个头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她的额头贴在皇帝下巴上,心中想着,父皇不过而立,却在五年之后急病崩逝,那时她已经嫁给了赵延跔,天崩的时候,全城素缟,宫中戒严。
即便是她也没能进去。
停灵十五日才发丧,遥隔数丈,她只能看到一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太监尖细地号令传来,匍匐跪地的皇亲大臣才开始哭丧。
数日后,她收到了禁卫送来的虎符。
她长于渔阳,被寻回时已不是天真小儿,对父皇,更多的是尊敬和畏惧,她也过了寻常女儿家撒娇讨宠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