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我催促道:“快去休息,过会儿还得换你呢!”
小树忽道:“姑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笑道:“你同我还遮拦什么?说罢。”
小树看向我,道:“姑姑,武林黎家女婴这事的确蹊跷,但我始终觉得,那个黎砚……不会是你的胞弟。”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知晓小树平素对黎砚存在很大的成见,从未消弭,但碍于我的面子,他再未当面明言过,我也知他没有恶意,可这些话听来仍觉刺耳。我心里不舒坦,冷声道:“我很肯定,黎砚是我的亲弟弟,这点毋庸置疑。”
小树仍质疑道:“你肯定那个黎砚就是你以为的‘黎砚’么?”
我心头火起,严厉地道:“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厌恶黎砚,可你看他这个人的依据是什么?仅仅是几句传闻么?你近距离接触过他么?你跟他说过一句话么?你跟他交往过哪怕一刻半刻么?如果几句传闻就可以作为看人的准绳,那我早该将你赶走了!”
小树惨白了脸,低垂了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默不作声。
我知话说重了,心生懊悔,叹道:“罢了,罢了,你去车里休息罢,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
小树轻轻点了点头,矮身钻进车内。
沿江而行,行出一截,我仍觉心里堵得慌、气不顺,便勒马收缰,将车停在路旁,走到江边坐下。小树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姑姑,地上湿。”
“那有什么打紧。”我无所谓地道。小树走到我身旁坐下,低声说道:“姑姑,对不住,我不该说那番话。”我定定地望着楚江,没有理会他的道歉。
天地浩渺,云海潮生,滔滔江水,滚滚而东。
在楚江这样的大江大河面前,人所创造的最瑰丽的辞藻章句也不免失于薄弱。
浮沉沧浪之间,众生不过恒河一沙,转瞬便被湮没。
我第一次清晰地、生动地意识到、感受到一件事:越国亡了,从此以后,只有史书中还能寻到它的踪迹。越国是沙,历史是河,河流滚过,那小小的一粒沙便不可抵抗地沉入江底,永埋泥泽。五百年的越国,最后也悄然融进泥沙之中,成为了历史的河床。
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人,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只记得样貌却叫不出名字,有的见到过但记不得样貌,李济、尚荣、黄参、黎芸、万力……
他们亦曾鲜活过,而今,大浪淘过,俱为泥沙。
我低低地唱起挽歌。
“操矛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带长剑兮挟强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①
唱罢挽歌,我跪了下来,深深三拜,长声道:“楚江啊楚江,今日,我乞你之灵,祭奠死去的亡人!愿魂兮归去,涤净罪孽,得以清明!”
小树学着我的样子,也跪了下来,相赓而咏,长声道:“愿魂兮归去,涤净罪孽,得以清明!”
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交错呼应,回荡于天地间。楚江似有感知,掀起大浪,拍着江水,呜呜咽咽,奔流而去。
我不禁悲声恸哭,大哭过后,胸中块垒去了大半,得以纾解,又复站起,仰天长啸,更觉畅快。
这晚歇在胤城,一夜无梦,连日来我头回睡了个整夜觉。次日,我精神大好,身上也爽利了,在城中采买了些口粮、零嘴及日用品,又给自己和小树各添置了两身轻薄的衣裳,这才启程。
胤城已近郢都,盛产楚锦,港口船舶多如星子,商业繁荣,织造业尤其昌盛,街上十家商铺中有五六家都做的是跟纺织品相关的买卖,其中又以“天|衣阁”的生意最大、名声最响,在胤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上回到胤城来卖土精,来去匆匆,当日来,当日走。今回步履稍缓,慕名到天|衣阁旗下的成衣铺子逛了一回,可算是开了眼界。
看得出来,胤城的贸易极为开放,说是“大门常开,谁都能来”亦不夸张。城中随处可见操着南腔北调的各国、各地商人,包括来自南沙、瀛洲的商人,还有面相装扮迥异于华夏族人的胡族、西域商人,连越国商人都有不少。
此外,在我走过的城市中,别处的通易行只能实现官制金银和本国货币的互相兑换,而胤城的通易行,则可实现各国货币与官制金银、楚国货币的互相兑换,对于外商来说,非常便捷。因为兑换率有浮动,还有商人专门蹲守在通易行做货币买卖。
我在通易行看到越制长刀币后面挂了“停兑”的牌子时,心里难免一酸。
那感觉就像是,大家坐在一起打牌,越国输光了筹码,于是被驱逐出场,黯然离开,而其他人依旧坐在桌上,你追我逐,热热闹闹。
刀枪啖血是战场的残酷,人走茶凉是商场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