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
……告别两个儿子后,洪淑贤怀着一种由兴奋、激动、期待和隐隐不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开始了她这一生真正的远足。因为心情实在太不平静,一路上,那些她曾经向往过很久的江山秀色和名胜古迹,竟没能够象她想象中的那样使她陶醉。\"哦,一切也都不过就是这样了。\"她想。
船到南京后,她上岸去找一个老朋友。那人就是当初她所结义的七姊妹中的一个。曾茹娟告诉过她她的住址。她去找她,除了是想与旧日的女伴叙叙别情之外,更有一个很实在的打算:这可以省下一点开销,同时也可以免去失盗的顾虑。她不是一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但她的盘缠委实有限,因而她不能不打打这样的算盘……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位女友的家。可是没想到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那女友到外地出差去了,只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在家里。好在那父女三人都非常热情好客;听了她的自我介绍,他们还是非留她住在那儿不可。于是当晚她同那两个姑娘住在一起。因为不可能等那位女友回来,第二天,她离开了南京。
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薛唯松的老家。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海滨小城。自然,为了准确地找到她要找的那条街和那所房子,她费了不少口舌,也少不了走了好些冤枉路。
当她在薛唯松的街坊的打量和指引下,看见了那座事后她永世都无法忘怀的泥灰剥落的矮小房屋和屋墙上那几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过去了。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就是说,总以为最近她丈夫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不祥的感觉,这时来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她竟至于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一望见那房子和窗子,便放下手中的行李,捂着心口喘息和暗暗地祈祷上了好一会。然而她很快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了。薛唯松不但没有遇上什么不好的事,而且恰恰相反,他正遇到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情:前一天下午,当地有关部门正式向他宣布,摘掉了他头上的□□帽子。这夫妻俩相逢的时间是在早饭后。当时,薛唯松正捏着一份昨晚拟好的电报稿,准备在上工之前赶紧给妻子发出,把这个他遇到大赦的特大喜讯通知她……
饱受苦难的夫妻的重逢,原本就已经是悲喜交集;而在这种时刻,在夫妻俩都已感到苦难之根已被挖断、他们头上已豁然露出了一抹淡荡青天的时刻重逢,不消说,这悲喜的程度,那更是平添了几多!─不过,至少是对洪淑贤本人来说,这大悲大喜的时光毕竟是很快就过去了,而接着到来的,却是一些她从未料想到过的琐细而又伤神的烦恼……
薛唯松落难还乡以后,正象一般落魄归家、投托到母亲的荫庇下的儿子们一样,受到了他那位年近七旬的老母的百般抚慰。薛老太太是一个北方老妇的典型:硬朗,勤俭,能干,一派古风中隐隐地透着几分霸悍之气,而主要的又是,对子嗣有着疯魔般的母□□。她这一生本来就颇养过好些个子女,但是,除了长子薛唯松,他们不是病死了就是在八年的离乱中一去永无音息。这样,薛唯松便成了她那死于饥饿的亡夫唯一留下的一点骨血。老俩口年轻的时候都在市郊的农村务农。后来,由于丈夫会细木匠活,还会画上两笔没骨花卉,两口儿齐心协力,勤扒苦挣,终于丢开了锄头,在城边开上了一爿兼工带画的小家具店。薛唯松就是在父母双亲望子成龙的殷切心情下发愤念上的大学。然而,他辜负了双亲的期望,不仅没有衣锦荣归,反而给老母背了偌大一口黑锅回来。且在他闯荡江湖的时候,老父在一次大灾荒中累饿而死了,他当时都还不知道……不过,落了难的儿子总也还是儿子,这并不妨碍老太太对他的疼爱。甚至这漫无边际的母爱还因他的苦难来得更加猛烈了。老太婆的性情相当古怪:仿佛她就是为了永不衰竭地产生和供应种种盲目的情爱才活着,而她毕生所钟爱的对象,除了那死去的老头儿和他们夫妻硕果仅存的这个长男,也就要数她眼下厮守着的这片小小的房院了。从前她一直都拒绝跟着薛唯松夫妇去城里享老来福,宁愿独自一人坐守在老家,便是出自这等认死理的心眼儿。正因为自家仅存的两份爱一向还不能两全,所以当她儿子刚刚落魄归家的时候,她倒还有几分高兴哩。\"你莫消叹气,我说这比你三两年才回家看我一次要好!\"她象这样劝慰儿子。于是她将那腔合二而一的爱一股脑地倾向了命定是要归家掌门的儿子的头上。她活象是一星即将熄灭的烛火,要把自己还能够发出的全部亮光,统统都用来为走在□□上的主人照明,最大限度地帮他驱赶开困苦的夜……除了实在是没有力量到外面去代儿子下力挣钱外,可以说她几乎已是把他们母子俩生活中的一切全都承包了,甚而至于连儿子的洗脸水,她都从来不许他自己去打。她私心认为,儿子在外所遭遇的一切不顺心的事,全都理应是由她这个当娘的来抵消。而对她这份没完没了的溺爱,薛唯松很快便习以为常了。他对这一切都安之若素,并且还从心底便认为家庭的秩序原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对于母亲为他忍受的劳苦和为他作出的那些默默无言的牺牲,他差不多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即使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