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心蜕》选段──
《荒年》
……冬天来到嘉陵江上,江水显得更加清澈,江岸也显得更加空旷辽阔了。由青绿色转为苍黛色的松鹤岗孤独地兀立在嘉陵江边,被南下的朔气紧紧地围裹着,落寞萧瑟,沉寂得仿佛进入了冬眠。偶尔有几声清越的鹤唳,在这一派肃然的岑寂中,也便显得格外嘹亮,幽远。高天的北风雄峻凛冽;淡淡的白日在浓厚的冻云缝隙间惨然无力地照临着紧缩的大地。满岗的松树,树皮都象孩子们那冻裂了的小手,毛毛皴皴的。隔夜的寒露滴落在林间的鹅卵石上,如同给石头表面涂上了一层亮晶晶珐琅质。一丛丛灌木静静地依傍在松根旁,每一丛顶上都凝结着白白的霜花。树丛下徐徐地散发着缕缕落叶、腐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
这年冬天好象特别冷。腊月间,天上降下了一点霰子;因为本地很少下雪,所以松鹤岗的居民们多数都分不清雪和霰,便都认为这就算是在下雪了。而\"瑞雪兆丰年\"这句俗话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于是男女老少都认定了来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意。第二年开春后,旱象早早地便显示了出来,并且一天天的,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报上和收音机里便宣布说:这是全国范围内的特大自然灾害……
也不知道别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灾害了,反正四川主要都是旱灾。因此在这块古巴蜀国的广褒的土地上,数千万人,人人都在渴望天公早降甘霖。然而目下似乎连云彩都忘记了自己的职能:它们懒洋洋地赖在天上一动不动,焕发着令人失望的白光,甚或干脆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躲了起来。于是,剩下的就只是一大片浩无边际的蓝得发暗的天空,和那轮永远都不知道疲倦的、老象是在讥笑着干渴的大地的太阳……
嘉陵江很快就变小了。它又窄,又浅,再也没有从前在这个季节上那种奔腾咆哮的雄姿。在到处都钻露着疮疖样的汀洲和礁石的河床上,整个江流瘫痪在那儿,死黄而呆滞,活象是一条又破又旧的布带,胡乱缠绕在重庆山城的腰间。
松鹤岗已被淹没在旱火之海里。岗上那些衰弱的老松,耐不下这份酷热和焦渴,纷纷都死去了。一些顽强地挺立过来的壮松和幼松,也都被骄横的太阳烧烤得歪歪斜斜,昏昏沉沉。短短的几个月内,松鹤岗就大变了模样,变得好象一个久病而毛发稀疏的老人,没精打采地坐在嘉陵江边打盹。连白鹤们也都不再飞来了─或许它们是厌恶这个丑陋的疏毛老者,或许它们是怕来到这儿后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这老者逝去的青春而越发忍耐不了他眼下的这副尊容,总而言之,这自古以来便名实相符的松鹤岗,虽说多少还残存有些难舍热土的松树,却再也不是白鹤们的家乡了。
薛家屋后的小园也已经荒败。几株芭蕉连根都被掏尽了,因为那根可以用来给人充饥。芙蓉则成了上好的干柴。闲花野草统统被铲除掉了,起而代之的是田舜贞率领女儿和外孙们种的冬瓜、南瓜、丝瓜和牛皮菜。不过,小园的篱笆反倒因此而变得密密实实。那几棵枯萎的柑桔树,经过协商,由学校的花工来砍了去,因为它们结的那几个稀疏的果实会招来顽童们踏紧薛家菜园的\"铁蹄\"。只有薄荷,依然是碧叶葳蕤,生机蓬勃地攀缘在土坎周围。
生活很快就艰难了起来:定量粮少得可怜;蔬菜也因天干而又贵又少;肉油之类的东西更是奇缺。由于国家市场供应紧张,自由市场便日渐繁荣了。在这个市场上,许多在国家市场上连影都见不到的东西倒是还时常见得到,可是那卖价却令人咋舌……
薛家面临新的考验。洪淑贤每月七十来元的工资,扣除了房租水电费和购买国家供应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原本所余不多;加上孩子们上学入托的花销,以及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种种杂用,真正能够用于日常伙食上的,已是微不足道。而这笔微不足道的伙食钱,面对目前的市价,还必须安排出多少用场!因此,洪淑贤变得吝啬起来了;即使是在外走渴了,一分钱就可以管够的老荫茶,她也不喝,也要忍着渴回来喝家中的白开水。而每次发下工资,她把钱点了又点的那副神态,竟直象是要把一张张的票子都揭点出两张来。于是她将办公室的那套手续也用于家庭,特地设置了一本明细帐簿,哪怕只是买了一根针和一盒火柴,也都要郑重其事地把帐记在上面。当然偶尔薛唯松也在寄钱来,不过那次数和数量都是越来越少。他在信中抱歉地说,这种年辰,他的生意也实在清淡……每次收到他的汇款,洪淑贤总是将这钱很严肃地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后就原封不动地把它们存放起来。\"就当没有这几个子儿那样想吧。用了可惜,还是遇到点啥事的时候再说。\"每次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柜底的一个皮匣子之后,她都象这样对田舜贞说。她从来不愿把这点钱存到银行去;她曾悄悄地对她母亲嘀咕:
\"这局势难说呀。你想它那点利么,谨防它倒要想你的本!\"
很快,全家人都瘦了下来。洪淑贤本人消瘦得尤其厉害。她的整个身架成了一根不折不扣的晾衣竿,脸也变得又长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