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天仍旧是那惨白的天,可方才片片悠柔细雪,此刻却渐趋紧俏绵密起来,化作如席大雪,将起初未能尽数掩盖的,纷纷扬扬埋覆了。只是那雪落于明台几近处,尚自宁静淡然,悄无声息地堆叠着,而于她身后,那雪便叫千百凌厉冷刃于空中切割,其间无风,却扑簌飞转有如暴雪过境。
“若是这么说起来,杜万皋对你,倒真还算是仁至义尽……”许浪目光移转,抬头虚虚望着什么,雪白的水汽往上飘逝,很快便同那冰寒融为一体。
“七年前,大师兄之剑术造诣,可算是江湖武学一奇了吧。可那又怎样?入门为人子弟,便已同寄人篱下无甚差别,他却偏想要一味地守什么本心,真是幼稚……”
许浪自顾自说着,仿佛那不远处的厮杀,只是他追忆过去无足轻重的背景。
“叫他去杀人,他非但不杀,反倒同人联合起来顶撞杜老头儿,真是不知这等榆木脑子,如何竟能将几家剑法融会贯通至入化境的。”
“还有我纯良诚善的师妹……”提及高逐晓时,他又冷冷地笑了几声,“在这点上,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非你那般地信任杜老头儿,摄魂术本不会有任何可乘之机,想亦是因此,老头儿才会可怜你,将这段记忆封存了去。”
“是你!宋千山最为信任的你,亲手将他送入那原有去无回的死穴……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此前,她同宋消同居尧天阁,可他却从未提起任何有关这段往事的片段,由是,这段于他于她都太过压抑痛苦的记忆,便如沉眠地下的地龙一般,未曾得以激活喷发过。
可现在,当许浪悠哉悠哉地持着利刃,将那狭长古旧的伤疤细细割开,其间无数苦楚,无穷悔恨,加以无尽郁怒便通通自心中爆发出来,她再也难以承受这骤然发生的一切,胸腔之中血气沸腾暴怒,随着一声裹挟着无奈与哀怨的长啸,自她的喉间喷涌而出。
“——不!!”
她想起来了,残忍地、一丝不落地全部想起来了。
在那场阴谋的硝烟结束以后,她曾疯了一般地回去找过他。不顾众人异口同声的“通敌叛门”“罪本当诛”,不管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污血,亦坚决不信裹尸岭上无一人生还,而心力憔悴到每走一步,胃中俱如翻江倒海。她就这么一个尸首一个尸首地翻着,在裹尸岭成千上万的尸体之间,如同一缕无神的游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发现了随他同去的六师弟……
径自抱着他的头颅,又哭又笑。那个素日里看似什么事情都不在意,处处同她作对的人,却又偏每日将她门前的兰草按时浇水,念叨护佑弱小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可他就如同这兰草般,猝然枯逝,没有给她留下丝毫挽救的机会。
她又笑了。六师弟在这里,他会守护他的,那他一定也在这附近。
就这么找啊,找啊,此间日月几个轮回,她却似始终于这狭长黢黑的甬道之中反复回环,找不到终点,亦看不见光亮。
她没有找到他。而这,才是当年她所真正经历的,那个用无可抹去的结局。
“啧啧啧,师妹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子,真是叫师兄怜惜啊。”
许浪一副心疼的模样,自迈开了脚,要往东首坐台走去。可方走了两步,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自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扭过头来,见柳垂杨正伸出手来,死死攥住他的衣袍一角,在那青白纹底上抹了一道清晰的血印。
“前辈,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做啊……”
可下一瞬,许浪眼睛忽地焕亮,两手相对击合,发出一声脆响,“不如这样!”他微微蹲下身子,朝向雪中的高逐晓,轻轻问道:
“师妹,你来选择如何?我数到三,你若是自己主动来我跟前,我便既往不咎。可若是你不来,那……可就别怪师兄,手下不留情分了。”
话甫一毕,他便开始叫数。
“一……”
高逐晓双手撑在雪地里,那刺骨冰凉自手心传至全身,尽管双腿跪得几近无甚知觉。她的眸子里,柳垂杨嘴角仍自渗出鲜血,正朝她摇着头,眉目间满是沧桑和心酸。视线再往上抬,便又对上了那双自始至终含笑的眼睛。机关算计玩弄情感之人,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笑。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