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出生的时候,荣国府已经开始走上落败了,但有老祖宗在,宫里的荣宠就在,作为老祖宗心尖上疼爱的孙子,他自幼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的烂漫,甚至没什么府上渐渐没落的意识。荣国府的牌子被摘下,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换了牌匾罢了,还嫌那些斤斤计较的人庸碌。
在被那伪装成平南王妃的女人掳走之前,贾宝玉平日里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父亲要检查他的功课,若是没有老祖宗看护,他总免不了挨打。又或是府上哪个与他亲近的丫鬟要出府嫁人了,从此珍珠混做鱼目,惹他叹息。
他怜惜她们不易,总算知道手上要留些金银财务,在她们嫁人前为她们添些嫁妆,免她们婚后受欺。在那之前,他手上的钱财多是撒给了他院里的丫头们,将军府不知多少丫鬟想着要去宝二爷院里伺候。
直到他在流浪的路上,他才真的知道了生活艰难,知道了人心险恶。过去这一切,不过是书上他甚至不乐意瞧的一段文字。
他在流浪的时候接触了好多人,也终于从那些人口中听闻了石观音的名声。他真真切切地听闻了石观音所犯下的罪状,也亲眼见过了百姓艰难。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做错了事。
在那之前,他甚至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处境,他以为自己鼓起勇气豁出去救下的是被歹人冤枉迫害的可怜女子,他以为自己能为这天底下可怜的女子提供一些微小的帮助,结果他的勇气和孤注一掷全都成了笑话。
他沉溺于石观音的美貌,怜惜她带着愁容的一颦一笑。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一把药倒了展昭和白玉堂,一路逃亡。
他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办,只是一路逃,最开始,他身上有银子,衣服也都是好料,一路逃出去不短的距离。后来他在那过程中遭了磨难,受了骗,可哪怕是吃尽了苦头,他也没有后悔为石观音做出的事情,他以为他做了对的事情,等石观音找到证据为自己平反,抓出真正的歹人,他就可以回家了。
最开始听说石观音的传闻他是不信的,但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着,他又动摇了,直到他真正见到了石观音手下侥幸留下一条命的受害者,他才终于无法自欺欺人,他一时间崩溃,甚至犯了癫病,等他清醒时才听说,是一对路过的僧道给他驱了邪。
……
贾宝玉艰难地吐出一个开头之后慢慢变得流畅了不少,虽然有几分掩饰自己过错的避重就轻,但也是人之常情,阿杨安静地听着,终于了解到那时事情的全貌。他听贾宝玉一边说一边哽咽,到后来甚至有几分发泄情绪的意味:“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她是歹人!她哭着求我,她说她被人陷害,因为她之前拒绝了给对方做妾,有人勾结了上面的官员想要陷害她。她说要回去他们勾结的证据,找出真正的歹人证明自己无罪。她还说她不是真正的平南王王妃,真正的平南王王妃发现了平南王的阴谋,怕自己被牵连,骗她说可以借用自己的身份藏身,她说她只是遭人利用陷害……”
“……”阿杨沉默。
好消息,这史老太君这孙子虽然怯懦了些,但是非观上没什么问题。
坏消息,他现在急需恶补的是反诈知识。
憋了许久终于得以倾诉贾宝玉情绪倾泻而出,完全没考虑过阿杨是坏人的可能。府上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事,每当他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都会被引开话题,再多几次,袭人便要替丫鬟们求他,不要让她们受太太的发落。
于是贾宝玉越憋越闷,郁结于心,恢复身份之后,反而比之前更憔悴了。
他告诉阿杨,知道了石观音的真面目后,他一路上京,想要回将军府去,去给父亲母亲道歉,去给老太太道歉,哪怕父亲要打死他他也认了,是他使将军府蒙羞了……他甚至逃避不敢去想展昭和白玉堂,不敢直面自己放下的错。
回京路上,他经常被骗,每次都提醒自己要长个记性,但下次遇事又会被骗,他总是过于轻信人性,以至于尤其艰难。为了讨生活,他也终于钻研世俗,在说书的途中,他认识了许多他过去看不上眼的浊泥,有时有人想要骗他,还是那些来听他说书的无所事事的闲汉给他出的头。
这些人的善意拉着他,心里的愧怍磨着他,让他一直吊着一口气,一边努力说书使自己果腹,一边打听去往京城的路,没被饥寒耗去他全部的精力。
但回到将军府生活无忧之后,他又蜷缩回了自己的壳子里。他被母亲换了身份留在身边,仿佛作为贾宝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躲进了这样的安逸里,不敢醒来,每天和姐姐妹妹厮混,沉溺于这个虚假的身份。
他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能这样逃一辈子,却还是被从那虚假的身份中剥了出来。
他怯懦的本性使他忍不住逃避,可为人的是非善恶却拷问着他,曾经被他压下的愧疚和煎熬又席卷而来,重得他喘不过气。这样的感情的煎熬下,他比过去安分了不少,面对老祖宗都比过去时沉稳了,贾母和王夫人只当他是吃过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