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揉揉眼,看着白玉雕琢的楚河汉界,车马炮兵,忆起自己是在与绮凌下棋。
已是新的一盘。
此前绮凌连输了十几盘,脸色都变差了,开口语气都带着些许抱怨:“你怎么每次都下赢啊。明明是凌教的你们象棋。”
“凌真的好没用啊。”她喃喃自语道。
张良心想不是的。
不是的。
只是自己不想输而已。
恍惚听到鹤鸣,他向窗外望去。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仿佛是个寂寥衰败无人问津的地方。
本来还养着丹顶鹤,终究不耐寒飞去了南方,再回来估计要明年春天了。
绮凌似有所感,手指沿屋子转了一大圈,近乎颐指气使地问道:“阿良哥哥,你看外面空荡荡的,里面也空荡荡的,又没什么人,你什么时候给它添新呀?”
奇怪了,要是天明在必定会为他的三师公辩解几句:院子里花是你让移走的,梧桐树是你找人砍的,假山是你让人搬走的,流觞曲水是你找人埋的,屋内的装饰摆设是你找人卸的,管家奴婢是你轰走的,现在又要三师公重新做一遍,刁蛮地像个泼妇。
偏偏张良跟个小媳妇似的,应了句:“好,良让他们物归原样。”
绮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拿起兵往前扔了一格。
“吃。”张良抬起马,吃了她的兵,又以此看住了车。
“……哎不算不算,凌……好吧炮五平六。”绮凌不情愿地移了炮。
象棋讲究道术结合,布局看得不是一时成败。就像前期张良看住了绮凌半边车马炮,来到中局时能杀过河的只有马和兵了。而绮凌车马炮兵均有,像士没那么全而已。
她忽然来了兴致,边下棋边哼起了歌。
是她近来很爱在张良面前唱的歌:
“若我化鹤归来当庭种了枇杷一棵
纵遍观世事多舛遍历命途凉薄
亦甘愿与你将这岁月慢慢蹉跎
待枝叶如伞盖收墨将掌纹用心摩挲“
若是从前,她唱歌说话时不时还带点小奶音,那一丝丝撒娇的意味总能使他红了脸。
从何时起呢,他开始回忆,那点小奶音就消失不见了。
跟现在唱歌似的成熟稳重。
好像是从周旋于商人与官员之间吧。
就是某一次宴席上,他陪她见楚地富贾,发现她说“可”,“了”,“呢”时尾音不再往上翘了,悄悄跟自己开玩笑时一句话不再转好几个音了。
但或许时间会更早,毕竟他们聚少离多,绮凌陪过嬴政,跟过项羽,随自己投了刘邦后与萧何合作反而更多。写信的时间少得可怜,总是相见后才发现彼此早已多了以往没有的习惯。
“若我化鹤归来信手翻了诗经一册
木桃琼瑶惹灰尘几钱字迹斑驳
静夜下的回廊 你足音近在咫尺
推开半扇竹门闲步出细数别后风波“
张良被这歌声扰得有点烦躁,落子的声音重了些许,只听对面笑着说:“阿良哥哥莫生气啊,生气了就不能长命百岁了。你还要跟赤松子他们遍访名山呢。长了皱纹其他女子会不爱的。”
又是阿良哥哥,张良叹口气。
又开始自顾自喊起了阿良哥哥。
明明一年前还是张良。
小圣贤庄时听她从“张良“换成”阿良哥哥“,战火纷飞时又变成“子房”“张良”,天下太平后又叫起“阿良哥哥”。
他想起那小奶音不见,那称呼不再的缘故:
私下的声音太吵了。
彼时刘邦急需在汉中建立威望,奈何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联系,汉王身边没什么人了。
她站了出来。
年轻,貌美,说话还带着小奶音,喊着刘邦哥哥。
要结交的人,要处理的事情
要喝的酒,要送的钱
太多太多了。
败兴而归时总会有这样的话:
“张良的夫人”,“早已过了及笄,如此何以堪重任”,“年轻的狐狸精撒个娇就是权和钱”
带着嫉妒,不甘,愤懑,全然不理会彻夜亮着的烛火。
于是再见面时换了一副人们心中该有的掌权者模样。
明明最初只希望她当芸芸众生之一便好,偏偏她选了最难的路。
他也得以目睹着这个孩子从异类变得平凡,又从平凡变得瞩目。
然后就又是张良,现在又是阿良哥哥。
他也知道那不再是叫给天下人听的了。
“若我化鹤归来无意携了流云一朵
你只需当我如常朝出暮归便可
似山中观局弈斧柯朽流年轻过
似枕上梦醒见桃核尚在便知身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