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英醒了。
她决定跟辜洪辉离婚。
*
1986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711厂医院二楼的病房,才下午六点钟已经浸透在灰蒙蒙的暮色里。
病房里的灯光微弱,是淡淡的昏黄色。病房里有两张床,李含英睡一张,偏过头,能看见女儿翠翠蜷缩在另一张床上,一张苍白的小脸埋在惨白的被褥里,几乎变成同色。
李含英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舍不得眨眼。她看得眼睛发涩,发酸,睫毛忍不住一扑扇,眼泪水就簌簌地落下来。
她的翠翠啊,她可怜的翠翠。她才来到这个世上不到四年,就差点没了性命。如果她梦见的那些都是真的,她的翠翠还有多少苦难要受?
“嘭”一声,病房门猛地被推开。门外响起护士的喊声:“哎,辜主任,你轻点儿啊,别把门弄坏了!”
闯进屋里的男人没顾上回答她,直勾勾盯着李含英。他来得急,跑得快,额头、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脸也红了,喘着粗气根本停不下来。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盯着李含英,是她常常看见的那种愧疚的,后悔的眼神。
“含英,你和翠翠,没事吧?”
他的嗓子都是哑的,说话间还在喘气,往她们母女的方向走来。确定了妻子的精神还好,他走向女儿的病床,想看看床上的女儿,给她掖掖被角。手才抬起来,就听见李含英说:
“辜洪辉,我们离婚吧。”
病房的隔音效果不太好,走廊上正好响起一阵说话声,有个苍老的声音骂着:“非要上医院,非要上医院,你挣点钱不容易,非要上医院花了才高兴?我老头子没事,取什么药,我要回家去!”
老人家中气十足的声音把李含英的声音盖了过去,辜洪辉僵了僵,扭头冲李含英勉强一笑,声音干涩:“含英,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李含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辜洪辉,我要跟你离婚。”
走廊上的说话声渐渐远了,病房重新变得安静,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辜洪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含英,你消消气,别说这种气话。”
这不是李含英第一次听他说类似的话,虽然之前她一直忍着,顾着家庭,顾着女儿,顾着他们多年的感情,从没提过离婚。但她以为,他总该拿她的话当话听了。没想到,他还是不愿意重视,只当她在闹脾气。
她还有什么气话好说?
这场出血热①已经让她提不起气了。
代号711厂是军工厂,建在深山沟沟里,虽说居住条件不差,但毕竟离山近。春秋是山鼠,夏天是蛇和山蚊子,一年到头只有寒冷的冬天能安生点儿,还要防着山里的猛兽饿坏了,不要偷偷溜来厂里抢食。
上个星期李含英就老听见家里有淅淅索索的响动,疑心是闹了山鼠,跟辜洪辉说,他总是不重视。是,他上半年升了车间主任,比从前更忙了。但厂里的百货商店捕鼠器已经卖断货,他不出手,她就是看见吱吱乱叫的山鼠,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拿扫帚赶,拿锤子敲。这几年出血热来得这么凶,厂里每年都有人遭这病,她怎么能不怕,怎么能不防?
可终究防不住。
前天夜里,翠翠发烧了。一开始是低烧,李含英把女儿抱起来,裹着厚衣服去泡了个脚,灌了些热姜水,给她捂在被子里发汗②,成功把烧退下了。跟当爸的说,他却不上心,说应该就是着凉了。翠翠白天偷偷去玩水了,他还是听她说的,衣服裤子都湿了,身上又有汗,风寒感冒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李含英便也信了,再说这大晚上的,也不好上医院。没成想第二天早上,她脑袋也晕乎了,没力气。她想上医院看看,可是女儿低烧了,她自己人也软了,走不动。
辜洪辉给她们娘俩做了早饭,说是有检查,不得不去车间,他中午会提早下工,利用午休时间带她们娘俩去医院。李含英这才安心,又盯着翠翠喝了一碗热姜水,脸没那么烫了,才昏昏沉沉睡去。
谁成想,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下午了,辜洪辉中午根本没回来,家里冷锅冷灶,还等着她做饭。李含英强撑着爬起来,先看看女儿,就见女儿脸烧得通红,出气都不对了,又急又短,好像上不来气。
李含英差点没把心脏吓出来,哪里还敢轻忽,马上要抱女儿去医院。可是女儿身上滚烫,她身上的温度又低多少?只是烧高了,自己都没感觉了。把孩子往怀里一抱,娘俩险些摔下床,她只能把孩子放下,强撑着出去喊人。
不到六十平的房子,从卧室走到大门,李含英走得晕头转向,烧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好险走了出去,喊到了人。
她昏昏沉沉,第一次从病床上醒来时,隔壁屋姜嫂子刷地掉了眼泪,说万幸来得及时,她进屋的时候,孩子烧到惊厥,要是送迟一点,说不定就没了。
后来姜嫂子回去做饭了,说医院已经给辜洪辉报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