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三天了,从一开始时的呼救到现在慢慢安静下来,节省体力。
头顶上宫人来往,脚步轻快,侍卫走过伴有金属杵地撞击,这世上确如他所想,没人会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仿佛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颗孤星,昏昏沉沉不知岁月。
那些骂他娘是贱货,骂他是小贱货的羞愤,那些只因他多会几个字多被老师称赞句话而遭到的毒打和践踏,那些瞧他哭而折辱他连一根草都不如的不甘,在此时此刻被放到无穷大,环绕着他。
原来他是污泥,是尘埃,是可以被任何人踩上一脚的蝼蚁。
原来活着这般令人绝望。
一线光,从井盖的缝隙里泄露下来,照亮黑暗的一角,让他瞧清枯井泛灰的井壁,接着是黑色软泥的井底,一股一股湿气从那里冒出来,又沉下去,他顺着湿气,摸清井壁上的潮,有一点水从上面渗出来,他用食指沾了一点,舔了一口,清润而甘甜。
只要有水,石头缝里也能生出兰花。
不知为何,这句话震耳欲聋,将他脑内想要自毁的想法统统击碎。
有泪,夺眶而出,他又赶紧擦去。
那线光很快又消失在井底,让一切恢复黑暗,转眼又有更强的光刺进来,他就靠着这小小的光,辨别晨昏,辨别时间。
黑暗并不能抹去时间。
黑暗并不能放大他的卑贱不甘与痛苦。
因为再黑的夜里也会有月光,他喜欢月光。
他在黑色的枯井里掬起一捧光,送到她的脚边,她的脚上没有穿鞋袜,雪白的皮肤比月光还要清亮。她现在好白,比他在凉棚下初见她时白好几倍,她坐在月光下吃桂花糕,白色的糕屑沾在唇上,好像落了雪的梅,很香。
为此,他好想她。
沈芜冒着大雨前来,脸庞发丝还在滴水,衬得她更清透了,无论宋下童如何护着,还是让她湿了绣鞋和衣角,很狼狈的样子。
被夜色与阴云染黑的眸色写满了无奈和伤怀。
她坐在床榻边,看李危紧闭双眼,深陷黑暗的梦魇中,一遍一遍呼喊她的名字。
沈芜微垂着脸,靠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来了,我在这里。”
他浑身的热气裹挟着她,使她的鼻端也燥热起来。
这很不寻常,很不好,会死。
沈芜望向宋下童:“他高烧几天了?”
宋下童:“反反复复三日,今日用药也退不下来。”
沈芜:“伤口怎么样?”
宋下童:“红肿难消。”
几乎可以确定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死。
沈芜:“能吃东西吗?”
宋下童摇摇头:“只能咽下去水。”
沈芜轻缓地揭开他胸前的衣襟,贯穿的箭伤似一口血泉,泉眼边红肿糜烂,不知被清创了几回,流了多少血,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肤,像一只倒光了水的旧水囊。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宋下童:“用药是手段,是将他的身体调到最佳战斗状态的手段,能不能打赢这一仗的关键,还是在于他自己。”
沈芜:“难道要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死掉吗?”
她白净的脸越发惶惑,痛惜取代了初时的震惊。
她来到这个地方后,先是大旱与地主欺压,天灾人祸,吃不饱穿不暖,亲身经历了赵兴的母亲朱氏只因八两的地租被鞭子活活抽死,后来是赵来,那三道如裂谷一般的伤口,烙印在她脑中,永远难以忘怀,接着就是赵婆婆被人“抓猪崽”,险些成为别人锅中的食物,然后是燕娘被陈小粥喂了声声慢的奇毒,在她眼前日渐消瘦,一次比一次睡得更沉。
这一次轮到李危了吗?
一次一次,不停地和死亡作对。
死好简单,是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好难。
面对宋下童的淡定冷静,她显得很无力,过于多情。
宋下童端来一壶剑南春和一张磨圆润的竹板:“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让他的体温降下来,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你愿意帮我吗?”
沈芜点头。
“用高度白酒刮痧能降□□温,但伤口还是得靠他自己愈合,如果伤口一直不愈合,仍旧会反复高热。”
“而刮痧需要消耗许多身体能量带出体内热气,重伤的人本就伤了元气不该这样治,这是兵行险着,说不定等会儿李危就直接断了气。”
沈芜蹙着眉,汗水从额角滑到下巴,眼角的泪也静悄悄地落,一滴一滴砸在李危的背上,像时漏,一刻一刻滴漏,将这长久难捱的一夜变成永恒的一刻。
一夜的狂风暴雨,黎明时分渐止,日光从纸糊的门窗透进来,像一块轻盈明亮的薄纱落在每一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