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胸口舒服一点,“你让他们把船停靠在岸边,我要慢慢回长安。走也好,爬也罢,我自个儿回。”
“长安。”淳于婴儿咀嚼这两个字,就像猫在玩弄自己爪下的猎物,随机她轻蔑笑出声,“贞洁烈女,你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长安了。既然你不和我一起回江都国,那就意味着你不和我们一起生,选择了独自死。”淳于婴儿用下巴对着渭水,“你离开了这艘船就是离开了江都王,淖姬,你是没有父亲的人,现在又失去了江都王这么个靠山,那你就是自绝于丈夫、自绝于天地,自绝于世人悠悠众口!你在哪儿都没有容身之地!”
淳于婴儿解开自己腰带上系着的香囊,从中拿出木兰、秋菊等香草,随手拈了一根放进口中嚼着吃,她呼出来的兰麝气息几乎要把淖姬熏吐,淖姬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这副惨淡的脸色只换来淳于婴儿轻蔑的冷笑,淳于婴儿拍了拍她的脸,“真是个牲口,对你我就不能摆出哪怕一天的好脸色。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仔细听,一个句读、一个语调你都别听岔了,懂吗?”
“在我们跟从世子拜会丞相田蚡的晚上,你逃开我们的视线,先后和两个男子密会,这次密会的内容我已经全盘知晓——你惦记着你的前夫,那个吴国的校尉,因此先后请求他们帮你寻找他的踪迹,为此不惜充当人家的探子。当然,因为你去了太久,或许你还委身于人家,毕竟你青春少艾,男人看见还是很喜欢的。”
“你真长了两对儿好耳朵,净听不着调的谣言。”淖姬推开淳于婴儿的肩膀,“这是对我的无理污蔑!我要回长安杀了那些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让他也尝尝我的厉害!”
淳于婴儿反手握住淖姬的下巴,她远比淖姬高挑,因此她一走进淖姬,她的阴影就彻底覆盖住她身子底下的猎物,“别急着否定呀,您看看您这样子,真是可怜,泪眼儿也枯了,脸蛋儿也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您了呢。”她对着淖姬耳朵呼气,淖姬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软无力。
“既然您这么慌张,那我就带您再理一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好吗?”淳于婴儿用手梳理淖姬的头发,将淖姬头上的步摇玉搔头都轻轻扶正,“您离开我们,说是晚上喝了太多的酒,想去花园嗅一嗅花香,好醒醒酒。”
“这件事世子是答应的,他还安排了人跟着我一道去。”
淳于婴儿叼住淖姬头上那朵褪了色的芍药花,用舌头卷着花瓣吞下去,直到品尽最后一缕芳香,她才慢悠悠开口:“这当然不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世子对漂亮女人一向有求必应,只不过那个被命令跟从你的小黄门去哪儿了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淳于婴儿挑起眉毛,“他死了,淖姬,因为你他死了。你给了他钱,让他给你几刻的空闲,您用这偷来的时间去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总得有人为您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就是代价之一。”
淖姬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像被人刺中了要害,无力地躺倒,小声地抽噎。淳于婴儿鄙夷地俯视着她,“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我对这种事,是有经验的。”
淖姬用力抓紧身下的簟席,“是谁向你揭发我的?”
“你猜猜?”
“赵禹!就是他这个伪君子!他拒绝了我第一回,不肯对我施以援手,接着又出卖了我!”
淳于婴儿彻底被淖姬的天真和愚蠢逗乐了,“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赵大人可是一个字儿都没吐露,真正背叛你的人是你挑选的盟友张汤。丞相赏给他一个去茂陵的差遣,他就想也不想地出卖了你。”淳于婴儿放下淖姬的下巴,恢复了她对淖姬一贯的虚伪态度,“您与其哭泣不如想想以后要怎么面对江都王,无法抵赖才招认事实可不会被减轻刑罚。这么端正的脑袋,要是摆上刑场可怎么办。”
淖姬绝望地看着淳于婴儿离开的背影,那条被无限拉长的影子被门隔断后,就只有淳于婴儿脚上的木屐和不远处船妓哀艳的歌声还在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软绵绵曲调还没完,阴森森的风就掀起白花花的浪,呜咽起新的曲调。所有声音翻滚搅拌到最后,无论是歌声、风声、浪花声还是它们单薄的托身之所,都最终染上了苍茫夜色。
此时此刻和淖姬一起听到《上邪》歌声的还有平阳侯府的卫子夫,她听到自己在唱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时,姐姐卫少儿正在台下悄悄抹眼泪,她才不久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如今又被另一个出身高贵的情人抛弃,而她侍奉着的女主人平阳公主浑然不觉她的心事,用合欢扇遮住自己的脸,微不可查地打了一个哈欠。
每一寸都恨不能用金玉镂刻的平阳侯府此刻正充斥着虚假的欢声笑语,因为最重要的客人没有来,就连大病初愈的平阳侯都笑得有心无力。面色苍白的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卷用久了的皮影,麻木地受人摆置。他身旁的儿女则像皮影上的麻绳一样吊起他的两边肩膀,让他跟着欢呼的人群微笑,不至于立刻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