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
城郊十里外密林。
腊月二十一,风饕雪虐。
天是白,地是白,山是白,石是白,林是白,她身上的狐裘大氅,以及大氅里头裹着的、她的脸亦是苍白之色。
风吹雪粒,纷纷扬扬落在发间、领口,久凝不化。呼吸时氤氲的一点热气升腾,雪水便顺势将羽睫压了又压,随之视线也模糊上了几分。
谢寻微一手提剑,一手紧攥着行囊包裹的布带,匿身于一棵老树后,强将喘息声压下才轻轻探出半个头,她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
大雪如鹅毛,覆压百十余里,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人鸟声俱绝,此当仿张公之风雅,挐一小舟往湖心亭观雪,为之最妙,又或效苏老之韵趣,得东坡废圃,筑垣为堂,隐几而昼瞑,品庄生化蝶之意,一梦浮生,亦堪上佳。[1]
她暗暗咋舌,时下即便不能仿张公湖心观雪、不能效苏子筑雪为堂,哪怕是一如往年一样,在无妄山的万佛龛前,同师兄师姐们一块偷上两个供果,也总好过眼下这般,狼狈地于密林之中仓皇奔逃。
山风猎猎,鬼魅啸叫、孩童啼哭般穿林而过,比风声更添几分狭长清寥的,是长刀徒然划破空气带来的一线嗡然之声。
风短息促,恰似一声短叹。
她甚至来不及转身,长刀便凌空划过,恍若一线银蛇,一瞬间便稳稳落在她左肩的肩头,刀身雪亮,有如明镜,霎时便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跟我回去,我会替你求情。”来者刀风狠厉,嗓音却极其温醇,几可化雪。
此句一出,她不消回头便可知来者是谁了。
“师兄。”谢寻微抿了抿唇,脚下稍稍往一旁挪了挪,两指并推,将刀身往外移了移,开口道:“若是此番我非去不可呢?”
明明是问句,却是带了不可动摇的笃然。
看来她当真是非去不可。
陈知北的眉心皱了皱,手中刀的力道也就随之压上几分,他沉声道:“那就先斩断我手里这把刀。”
这一句虽是他的风格,但谢寻微闻言仍是愣了愣。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今日特地派陈知北来阻她入世,便是吃定了她断然不会对陈知北下手,不得不说自家师父不仅剑法剑术精湛,心法心术也是堪当一流。
谢寻微背对着陈知北和他的刀,深吸了一口气。
“烦请师兄让路。”
“师父说过那是一摊浑水,你又何必硬要去蹚?”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阿简!”
“既已叛出山门,此世再无阿简。我乃前朝高宗嫡孙,昭德太子嫡女,寿阳郡主谢寻微。”她骤然攥紧肩侧布带,任由其于掌心勒出两道红痕,语气故作不善,厉声道:“按理你当称我一声‘殿下’!”
闻言,陈知北面色突变,玄黑的身影静立在更为玄黑的密林里,那双眼紧紧盯着眼前女子,似要将她的背影洞穿,良久,他终是将心头怒意压下,低声问道:“此去何日是回?”
谢寻微轻轻吸了吸冻得红透的鼻尖,答道:“或是不日便回……”她顿了顿,将嵌入雪地里的双脚拔出,脚尖拨扫开一小块空地,又开口轻声道:“又或是,此去无回。”
“无回?”陈知北咬了咬牙。
风雪更甚,大氅被豁然吹开,谢寻微衣袂如云,剐蹭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在大雪里行了十余里山路,已然冻得浑身麻木,十分疲乏,故而声音经由耳畔传至大脑时,好似不曾加工,听起来颇像“无悔”二字。
谢寻微望了望无边的雪海,天地茫茫混做一片,望不见前路。她轻声应道:“无悔。”
无回,也无悔,其实无需刻意分辨,于她而言,两者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陈知北似乎略有一丝动摇,他以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的祥云纹,面色愈发暗沉。
她看出他在犹豫。
于是只此一秒,她看准时机,游鱼般弯身低伏滑出,将手中长剑一振,一击砍向长刀刀身。而后运转周身真气聚集于腰腹间,足尖轻踮,向后弹出数里之外。
她遥遥一拜,高声道:“多谢师兄助我再行十里,想来此去必是一帆风顺啦。”
一瞬间,陈知北已知追悔莫及,看着远去的身影,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她方才那一招并非剑法,而是刀法。
--还是他教的。
那么就只能预祝你一帆风顺了,阿简、谢寻微、郡主殿下。
谢寻微背过身大步流星向前走,她面向风雪,将那道玄黑身影连同那座大山尽数背在身后,她一步也不敢回头。
十年往昔种种,如同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悬天飞瀑下,无妄山的春花簌簌,长风一吹,问剑山庄就浸泡在泼天香蕊里,她同师兄们一同上山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