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倾囊。”
有人声音娇脆,恍若泠玉落盘。
适才四下嘈杂,故而大家并未听清这一声的来向。此话一出却又一时没了下文,引得众人不由得好奇,纷纷猜测起来,一时间有人讶然、有人低笑、有人交耳议论。
“什么人口出狂言?”
“故弄玄虚吧?”
本朝虽相对古时规制略微宽仁,不讲求女子久居闺阁,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前人所谓的三纲五常、女训女戒的限制,众人不由得想,即便此人倾囊相押,又能有多少金银。况且这人故弄玄虚般迟迟不肯下注,便又将此事添上一点神秘色彩。
只有同在六层的听风、听雨和侍卫墨竹知道,谢寻微根本不是在故弄玄虚,她只是一时没算清楚她的钱。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此时还不知道,他们都注定毕生难忘即将所见之事。
好似初夏的风贴着天际两抹淡淡的云,只是轻轻擦拭了两下一峰金日,就自上而下洒落出铺天的粉屑来。
先是碎银几两被轻轻抛下,滚落在下面几层,底下的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并不甚在意这点银钱,但还是有人颇为好奇,自雕花栏杆探出半个身子,抬头向上望了望,然后便是接二连三、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众人抬头看去,数十粒黄白两色的圆豆连并着金银叶子,自抱啄的檐牙兀自斜飞而下,依次滑过戗兽、行什、斗牛、獬豸、狻猊,滚至骑凤仙人处时,稍稍停歇了一下,在垂脊与戗脊间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比珠玑敲打勾檐之声更为悦耳的,是自楼上传来的稚女娇笑。
谢寻微将禅椅往前挪了挪,两臂擎在栏杆上。莲掌托腮,下巴抵在手心里。宝钗翠翘的飞仙髻微微倾斜着,在光影交错中明明暗暗,裙裾和水袖自然的垂摆着,在轻而柔和的夏风里散发出脉脉的菡萏香。
她甚至不必特地冠上谢寻山的郡王封号,只是扬起唇角,高声朝下面嘱咐道:“我出...不知道多少两,反正都押我哥哥。”
几片银叶子落下时,大家还端着所谓的自尊、世家傲气、秉性自持,似乎不肯吝去半分正眼。而待到金银两色的圆豆滚落在雀履皂靴前时,终于有人不愿干咽口水,弯下了身。
蜉蝣蝼蚁,又要勉强空谈什么风骨呢?
女史听风、听雨亦站在谢寻微身侧,探头看了看楼下争相拾取的人群,显然已是一出荒唐的闹剧模样,眼里多了点意味不明的淡漠和轻蔑,心底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淡淡的嫌恶来。
谢寻微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开心的拍拍手。
而站在场上候着的一众子弟就远不如场外观众热闹了。继谢寻天射出第一箭后,连着两位都不甘示弱,这使后面的几位压力倍增,同时也勾起了大家的胜负欲,有的捏了把汗、有的则冷哼一声。
只有谢寻山和褚汶年真心实意地赞声道:“好箭!百步穿杨。”
他俩一个从来不在意胜负,一个压根对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不做什么浮华的妄想。
“前三箭个个是射石饮羽的程度,好像现在一时有点难分高下,不知道这第四箭抽到了哪位,这么倒霉,排在了他们三位后头。”褚汶年说着便偷偷往上拨了拨黑绸带,露出一只眼睛。
眼下午时光线充足,忽然从暗到明还有点不甚适应,他微微偏过头,弯起指骨揉了两下眼睛,才朝前看了看。
方才还是晴天白日,刻下一阵风却突如其来,犹如野马挣脱缰绳的束缚般,自河对岸远处连绵的青山中传来,吞纳天京与郊郭。一时间平沙尽起,野禽关关,风声锐而戾,撞在世人的眼际、耳廓,仿佛神魂都跟着震颤倾斜了一瞬。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这阵风便如同脚踏风火般急急奔走刮过了。风停啸止,又是一派宁静祥和模样,好似刚刚什么都有没发生过,像翻过一页帛书、揭过一张宣纸那样简单。
褚汶年愣了一下,极目望了望风来的方向,水面叠起一道道褶皱,绿柳尽数乱了线条,几茎茂草横断,压伏一片惨绿的迹象。
而远处有人姿态潇洒,迎风而行。
远而望之,此人似乎年岁颇小,比之一众人要矮上许多。此刻牵着马走上前去,一方嵌玉银冠高束着马尾,黑亮如绸的发尾在风中飘荡后,利落地甩在肩上。今日他穿着一身象牙白滚边窄袖锦袍,竹叶花纹是由金银二色丝线梭织而成的,余下并没有过多繁纹点缀,却也半点不失风雅。颈间以红线坠着一块品质上佳的青玉,朱碧相称下,使其面上更显几分俊美。
一时间,褚汶年第一次觉得“俊美”二字放在眼前人身上,竟是如此贴切。此人清瘦、坚定、脊背挺直,微微转过来的面孔若要以文词注疏,那么恰好一半落在“俊”字,一半落在“美”字,这便是对这位十三殿下最妥帖的描述了。
他是陛下同淑妃所出,为圣上幼子,讳承晏,行十三,比太子李承雍足足小了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