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一滴水珠滴落手背,易生木然摸脸,发现并未自己的眼泪。她抬头望天,不知何时,云层越积越厚,方才的烈日随着阿岩一起被烧成灰烟,涌上高空,一团团,一片片,接三连二。
风起,云涌,雨施。
一滴,两滴,三滴……水珠砸在地上,开出黯淡的花来。易生撑地踉跄站起,任雨水打湿衣衫,她伸手接雨,这确实不是她的眼泪,这是阿岩的眼泪。
百姓群情鼎沸,纷纷跪下敬拜上苍,敬拜武宁帝。
却无人敬拜方才被烧死祭天的阿岩。
易生默默收回手,她随百姓跪拜的方向缓缓转身,抬头看向东侧楼阁。竹帘依旧,风平浪静,看不清后面。
腿上吃痛,易生低头,一枚铜钱掉落高台,紧接着,又一枚打中自己的腿。她顺着来向看去,是荀况。广场上打扫的干干净净,他遍寻不到小石子可以扔,便拿铜钱代替。
此刻他随波山呼武宁帝敬天爱民,插空回头用嘴型喊:“丫头!丫头!低下头!快跪下!”
起初落下的雨滴瞬间被地热蒸发,但雨越下越大,接连不断,终是将燥旱近五个月的大地浇得透湿,久违的尘土潮气仿佛一下子全被释放出来,百姓顾不得污泥,几欲在泥坑里打滚,巫者与金吾卫也都欢呼雀跃,更有甚者喜极而泣,张嘴接雨。
青岚跪拜完毕,直起身。她回想起黎光那句“恐要见血”,突觉命运之神的逗弄下,凡人根本插翅难飞。黎光曾再三告诫她不要卜算命数,更不可妄图窥探人命,然而她看重易生神异经历,动了培养她做接班人的念头,遂一意孤行,私下要来易生八字起卦。
之后她却彻夜难眠。
卦象显示易生确实命数已尽,但令她心惊的并未眼前人不辨神鬼,而是震卦陷于坎水之下,万物始生,有惊蛰春雷萌动之象。反观自己,则在遇到对方那一刻始,日益衰落,至死方休。①
青岚自知不得善终,原以为看得开,却不成想,或许会手刃自己的人近在咫尺时,她也会胆寒,也会本能逃避,更会按捺不住萌生出要杀她替自己解厄的想法。
黎光亦跪直,见青岚一直盯着易生,道:“天之所助,虽小必大;天之所违,虽成必败②。需知天命难测,人心易守。”
青岚默默收回目光,漠然道:“我信人定胜天,奉造化自我。”
黎光叹道:“虽说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但又曰:时有否泰,用有行藏,一时之制可反为用,一时之吉可反为凶③。你若过度执着,会走火入魔,结局往往事与愿违,无法解脱。”
青岚不由一笑:“话都是人说的,对错不是看释义,而是看说话人的成败。”
她转向黎光,略挑高音色问道:“太卜令大人可曾听过祸殃不生于逆,而生于顺④。”
黎光还想再劝劝,可望着青岚那副不悲不喜的女娲傩面,知面具之后的脸亦是自行其是,唯有感慨:“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天赋异禀,但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眼见着你越走越错……青岚,你若此时收手,不远复,无祇悔,尚算元吉啊⑤!”
青岚不再答话,以沉默示之。
事到如今,她哪里是不远复,又何曾无祇悔。
易生双膝像是浇筑青铜,就是不弯半寸。身后火柱因为倾倒许多火油,一时半会雨浇不灭,她倚着这炙热倔强而立,盯向竹帘,任荀况一再提醒她跪拜皇权。
她不知哪来的血气,此时愣劲儿上头,就是不肯屈服趋附。她拥有自己的傩面时,青岚曾说过,傩面戴上便可直视神明。或许是因为傩面,或许是因为被愚昧夺去性命的阿岩,也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度惊骇后胆破的愤怒。
崔平在竹帘之后轻啧一声,吩咐身边小黄门:“这女公子也忒没规矩了,虽隔帘子,也不可这样直视陛下啊!你下去教教她,我看看她的膝盖到底有多硬!”
武宁帝扬手制止小黄门:“无碍。能替孤求来雨,不跪便不跪吧!”
他起身走近竹帘,呵呵两声:“易仲良这女公子倒是有点意思……”
*
雨越下越大,渐有磅礴之势,似乎要把积攒几月的水汽一股脑全倾倒下来,后半天响过几声远雷,闷闷的也不清脆,倒是热气渐无,丝丝凉爽取而代之。
易生趴在窗台上呆望,天色乌青中泛着土黄,耳畔的雨落得不那么急了,却淋淋沥沥,连绵不绝。
许宁提着食盒缩在伞下从月门转进来,襦裙下摆都已湿透,沾了些污泥。她在廊下收了伞,甩掉大部分雨水后抵在栏桥旁,自己迫不及待脱了木屐往屋里进,嘴里不住抱怨:“全都湿了,这风怎么没个定向,四面八方的吹。”
转眼瞧见易生,惊道:“呀!你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点个灯,吓我一跳。”
她利索打着火镰,昏黄烛火稍微驱散一点屋里的冷寂。许宁迅速换了新的足衣外袍,又过来收拾晚膳:“韩司巫让我把饭菜拿回来与你同吃,她还熬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