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则并未回避谢长缨的目光,他淡淡地与之对视着,其中虽未添半分锋芒,却天然含着不逊于谢长缨的决然:“谢姑娘,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尽力让更少的人为之付出代价。你领参军时便是以太后亲信的身份前来监视琅琊王殿下,论职权和对战局的责任,你不及我们。而现在,你明面上也不曾参与过任何与议和割地相关的文书。待来日回京后,无论是依照律法或是卖太后一个颜面,你和玄朔军都不会真正陷入朝廷的清算——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他说到此处,原本坚定如刀锋的语调又渐渐地缓和了几分,流露出平日里常有的温文尔雅来,如煦煦的熏风拂过谢长缨的耳畔:“这并非是感情用事,在回京后,我还需要你的协助。”
谢长缨收了手后退数步,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我想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苏敬则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你应当已对始作俑者的身份有所猜测了。”
谢长缨微微颔首:“若要说对琅琊王殿下最有敌意的,想必便是太后了,她即便不曾亲自动手布局,也当是默许甚至协助了他人如此行事。至于你这一边……难说,或许还需等流徽带回那些卷宗。我想,你方才所谓的‘协助’,应当是在太后这一方——毕竟她与你没有任何利益矛盾,的确是可以争取的助力。”
“不错,我想赌的事情,便是以此为前提。”苏敬则笑了笑,随意地以手指轻敲着床沿,沉黑的眼眸中浮动着莫测的明光,“如今襄阳之围虽解,沔水以北的大半土地却不得不拱手让与昭国,太后在面子上定是过不去的。而在她看来,造成如此结果的首恶之人,便是那擅自出手、难以控御的另一方。再进一步想么……太后自然是想除去那人,而最好用的,或许便是在这局中深受其害的人了。”
“是啊……毕竟,仇恨可是比其他的感情都要长久许多的。”谢长缨了然地接过了他的话语,若有所思道,“我大致明白我该做些什么了。”
二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明了的目光,一时皆是不做言语。窗外夜色渐明,有极浅淡的光晕悠悠摇曳在窗畔的案桌之上。谢长缨略一侧目,方才望见东方的天际已洇染开了一片耀目的鱼肚白。
——
不过两日,扮作行脚商的流徽便将苏敬则所说的卷宗伪装为寻常的药品杂货,一路驾着马车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襄阳城中。也正是在这两日之中,北岸的昭国大军因营中将士多有中毒病重之人,主将白崧亦是下了“依约北撤”的命令,调动大军离开邓县,向北面的新野缓缓退去。
别院中的桓氏家仆们见了流徽驾车而来,也只当这是为苏敬则采买的寻常药材,简单地察看过一番,便放他入院了。
谢长缨与流徽二人暗中将十余册卷宗收入厢房后已是黄昏,此后流徽仍旧知趣地告辞去门外望风,而谢长缨见苏敬则依照次序取了一册卷宗,开始在灯下细细地翻阅,便也信手翻开了近处的另一册卷宗,漫不经心地看着其中的记录。不多时,她便在对府库收支习惯性的核算之中发觉了异样:“奇怪,这荆州府库的收支对不上,粗略看来……应有相当一笔钱粮不知去向。呵,不过他们这卷宗写得,还真不是‘混乱’二字可以概括的——想要以此来掩人耳目?”
“那时王肃的说辞是,其中有数年的卷宗皆因为州郡内乱不断而记录得潦草。”苏敬则略微抬了抬眼,“不过,想来他未必参与其中。毕竟卷宗中的异常大多出现在八九年前甚至更早,而王肃是七年前竟陵钟氏贪墨案发时方才调任荆州。这之后府库的支出虽仍有异常,却也收敛了很多,故而那些旧卷宗我也不曾设法留存。”
“倘若当真是王肃牵头做了此事,如今可就不会有人对你下手了。”谢长缨耸了耸肩,将手中的卷宗依照原先的位置放了回去,瞥了一眼案桌上似乎行将燃尽的红烛,漫不经心地猜测道,“此事的关键或许还在于竟陵钟氏。那些莫名消失的钱粮既然在贪墨案里未曾查出,多半便不是竟陵钟氏的子弟所为——或许是他们的某一个帮凶,也或许是,他们的仇人?”
“我会尝试着先将真实的府库收支计算整理出来,这些旧卷宗还需妥善藏好,至于更多的……或许便要待到回京后再伺机而动了。”
“毕竟竟陵钟氏的那位大公子,如今也正在太后的麾下。”
“不错。”苏敬则颔首道,“说到竟陵钟氏的那位‘大公子’,我倒是想起一件旧事。”
“哦?”
“先前我前往新城郡借粮时正是与新城郡都尉钟晔合作,在他的话语之中,竟陵钟氏的‘大公子’和‘家主’,并非是同一人。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如今他们有家主,却是事事唯钟秀马首是瞻。”
听得这番话,谢长缨思忖片刻,亦是觉得蹊跷:“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这份蹊跷倒也未必与眼下的谜团有关,说到底,证据还是太少了。”苏敬则轻叹一声,仍旧垂下眼去,取了纸笔细细地整理着卷宗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