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过后,夜色微凉。
愈发清减的书吏咳嗽数声,端起苦药一饮而尽,却品不出舌尖的苦。无法,百姓苦,过得比药苦。自从那衙役离了村,村里前前后后来了三拨人。他们进山巡野,十日一次,在农忙时挑不同的村人与他们同去,不仅要他们抵御野兽,还在出山后不予半分报酬。
抚寿村的农事搁置下来,周遭的村落也讨不到好处。眼见芒种将至,正是晚稻插秧时,村人却被狗官逼得不得不进山,这委实是……官逼民反的前兆。错过晚稻,颗粒无收,可当官的哪管民情,他们只管仓库要放满粮食。即使百姓交不出粮,他们也不会管百姓死活,只顾横征暴敛。最迟明年冬,没有余粮的百姓一定会反,而乱世终究会到。大雍逃不过内忧外患了,这一次,不会再有梅家军守卫边疆……“咚咚!”
木门突然被敲响,书吏猛地回神,拢了拢衣衫:“是谁?”门外传来一个清润温和的嗓音,很陌生,他从未在村里听到过:“先生,村长差我给你送些消息。”
书吏起身,隔着一扇门道:“若不是紧要的事,便这么说了吧。夜深露重,我要歇息了。”
却听屋外人道:“梅生西北,零落同悲。先生既是不见,某便告辞了。”只一息工夫,木门"吱嘎”一声敞开。
就着一星烛火,梅灼雪摘下了蓑衣和斗笠,露出烧伤的脸和空荡荡的袖,他平静地注视着书吏,不动声色地打量,待见他眼中的震惊真切,他方才道:“不知我可否进去坐坐?”
人被请进门,书吏扫向他木制的左腿,目中含悲。之后,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坐下,桌上放着粗茶两碗。似寻常访友一般,书吏问起他的姓名与经历,又端来一块馍放在他面前,只是梅灼雪不动分毫,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略过。
“我知先生寻我,是为我,不为其它。"梅灼雪将银钱放在桌上,“我信得过先生,却信不过别人,这才趁夜而来,恳请先生助我。”“你要什么?”
“我要……梅灼雪将所需之物缓缓道来,又提到了药浴和药材。他的需求直白,谈话诚恳,书吏见他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不对他设防,一时间心绪更复杂了几分。
书吏:“你不怕我对你不利?”
梅灼雪:“若真如此,那只能说我看错了人。”书吏定定地看了他半响,洒然一笑,心头的郁气似是去了一半。他又咳嗽起来,摇摇晃晃地起身,打开柜门拿出一包文牒,放在了梅灼雪面前。他示意他打开,梅灼雪顿了片刻便上手,拆开包裹,却发现里头全是书吏的文书户籍,上有姓名故居与半数族谱,他让他看这些是为什么?书吏道:“病入肺腑,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若不是为了寻你,我撑不到这个时候。我这一生无所求亦无所成就,却见不得忠良被害,为奸人所迫。"毕竞,他也算是被害的忠良。“别无心愿,只求你这个梅家子活下来,还大雍一个太平人间。”书吏弯下腰,收起他的银钱,也将自己的文牒交给了他:“待见到你,我方才明白我为何会流落此地。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废了一条腿,你断了一条腿,都是命。”
“等我一死,你就是我,就是这个村子的先生。我常年购药,你若用药不会引来怀疑;我一直深居简出,你足不出户也不会被人注意。”他答应过村长,会在他死后找一个教书先生,他做到了。他答应过自己,要让梅家仅剩的一子活下来,他也做到了。梅灼雪握着掌中物,语气难得艰涩:“先生要我……替你活下来?"他们仅一面之缘,何至于做到如此,“我何德何能?”书吏:“你何德何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将门梅家不该是这个下场。你得我之利,是承蒙祖荫,我不需要你还恩情,但我望你对得住你的列祖列宗。”“这世道啊,总得有人救。”
他救不了,那就救这能救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