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群山(一)
夜更深了,潺潺的银湾水昼夜奔腾不息,伴随着银湾河中最后一块冰的融化,整片梁国大地彻底入春了。
大梁宫廷中,唯有上书房的烛火幽幽。
天子身着一身泛白的苍青道袍,袖口上带着因浆洗多次而磨出来的毛边,这是梁国开国以来第十七位帝王,也是一位极其富有传奇色彩的帝王。他继位二十余载,是扬名海外的勤政爱民、宵衣吁食。御案上的奏疏堆叠如山,天子手握一本嘉定八年春通政司递的大计题本。他桌面上烛火快要燃尽了。
司礼监大伴刘达以手挡风,掩着一盏新烛趋步而来,恭敬地将烛台奉于天子桌面上。
天子崇简,最忌铺张奢靡,他抬头撇了刘大伴一眼,进而斥道:“下次等烛台燃尽了再送新烛过来,夜点二烛,靡费太过。”刘达连忙跪下认错,天子慷而赦之,而烛台却留在了天子书案之上,未再动过。
梁国皇帝裴逸春盯着手中的题本,长久地不说话。这是一本通政司递送至内阁,内阁转呈天子的大计题本,新任的内阁大学士魏伯兴在题本上留下了自己的票拟意见,留待天子批红。“你知道这是谁吗?”
裴逸春忽的指了指题本上的名字,他看向刘达问道。先帝一朝重用内监,权移阉寺,司礼监秉笔批朱,掌印枢要,俨然内廷宰相,今上登临大位以来,大扫沉疴,尤为重视内监滥权一处。刘达伴驾二十余年,深知陛下所惮,听闻天子发问,刘达瑟瑟不敢抬头,他连忙道:“老奴一介无知奴才,朝堂重事,老奴不敢妄言。”“无妨,朕恕你无罪。”
裴逸春摆手,是极为严肃地说道,刘达不敢违逆天子,躬着身子趋步走过来,他站定在书案一侧,如风扫细雨般疾扫一眼后。刘达老实答道:“奴才不知。”
“呵。"裴逸春似乎对刘达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冷笑一声,他指着一处说道,“这是皇后的外甥,丹州崔蓟的二儿子,小时候,他还进过宫来,朕还抱过他。”
梁帝说着温润的旧事,语气却不如旧事温润,他不悦极了,说完了崔家的儿子,裴逸春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名字道:“这是张大郎,燮州张家的人,这个王学敏是王海祥的侄子,钱有是郭敦的学生,王海祥也是郭敦的学生。”裴逸春说着,将手中的题本重重地扔在御案上。这是嘉定八年京察事竣,谨列优等应升官员名单的大计题本。年年都是如此。
通政司递呈上来的题本,上面的每一个名字,裴逸春基本都能说出个门道。国朝已历百年,国都积弊犹如累卵,州县宗族势力强大,朝野互为朋党,雄心壮志的帝王阔斧二十年,却依旧皇座不显,受掣肘良多。“魏伯兴倒是没放个自己人进来。”
经由魏伯兴所票拟的题本干干净净,魏伯兴似乎并没有什么私心,他依照每一位提名擢升官员的考绩,给每个人落下了公正的考评。题本里的每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六部三院二省,这些亟待擢升的人的背后是密密匝匝的来自于各院各部各省的手笔。但唯独没有魏伯兴。
这也正是天子重用魏伯兴的原因。
嘉佑三年,魏家宗族所盘踞之地上阳城破,至今未归国朝,魏家百年基业与上阳城一道毁于一旦,魏家父子空有盛名而毫无根基,重用魏家并不会令宗族势盛而迫皇权。
况且,魏伯兴也是一个聪明人。
朝野纵横十余年,魏伯兴从未深交互结朋党,他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忠于皇权的人,同样,这也正是他而立之年登阁拜相的根本原因。“东西找到了吗?”
梁帝合上题本,复而再度问道。
而这句话问的不是刘大伴,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跪在上书房足足一天一夜的人。
张令祺听见陛下问话,跪行至天子御案前,他磕头回答道:“禀陛下,臣沿三路协查,布下天罗地网,贼子狡猾,臣一时不慎,令其逃脱”眶当一声一一
裴逸春没等张令褀把话说完,他猛地将将烛台掷出,狠狠砸在张令褀的额角之上。
鲜血混着蜡油从张令褀的额头上向下流,滚烫的蜡油将他的肌肤烫的发红,但张令褀不敢擦拭,他连忙磕头请罪。裴逸春眯着眼睛盯着张令祺,他没有说话。刘达伴驾二十余年,他知道这是陛下发了大怒了,他瑟瑟极了,他屏着呼吸缩着脖子站在原地,是半分也不敢动作。刘达不知道陛下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当今国朝上不能提到的隐秘。
这个隐秘与当今陛下昔年继位之事息息相关。当今陛下并不是先帝的亲子。
而是养子。
昔年先帝无子,乃取宗室幼子即当街陛下养于宫中,做嗣子教养,今上十五岁时,先帝旧病复发,诏令欲以今上入嗣,封东宫太子,可就在诏书已拟,大监持印将盖之时,先帝忽闻内宫有讯一一
王美人有妊矣。
若有亲子可承,何须养子入嗣?王美人陡然有孕,今上入嗣封太子一事,便如此被先帝搁置了,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就在王美人怀胎八月之际,先帝却突然急病驾崩。
遗诏未立,百官聚于宣室殿内,或言当立今上以稳社稷,或谏需待美人分娩验明龙裔,而就在争议如沸鼎之时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