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担心自己被传染的恐惧中熬过了最初几周。
政府当然采取了最严厉的防疫措施,但很快制定政策和执行政策的人跟被隔离的人一样忘了政策内容,不分彼此地互相认错对方的身份;医院专家与学者夜以继日进行孜孜不倦地研究,但很快跟患者一样沦为新的患者,颠三倒四地互相开出胡言乱语的药方;平民百姓自有他们的应对措施,给家中大小物品贴上解释说明的纸条,但很快便发现连文字的意义也在脑海中渐渐淡化。
你走进药店,三言两语把店员绕得晕头转向,顺走了急需止咳糖浆。
又苦又甜的药味很难喝,但你遵照说明喝了一周,咳嗽很幸运痊愈而没有转成肺炎,不然现在可找不到坐诊挂号的医生。
渐忘症在各个国家蔓延得有快有慢,症状有轻有重,发病有先有后。患者先是慢慢遗失本就久远模糊的童年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致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你穿行于满大街醒着做梦的人中,偶尔碰上两三个还病的,靠着对方仍旧清醒的眼神便能确定彼此同属正常人的身份,随即点头致意。
避无可避的压倒性灾难面前,往常恶语相向的人也变得友好而与世无争。因为没什么可争的。你每天饿了去超市扫荡时总能遇见跟你一样无所事事的人,全世界的压缩饼干和罐头食品等着去挑,以及许许多多保质期远在你们这一代人去世后仍旧有效的用银色聚脂薄膜包装充氮锁鲜的食物——军备物资。万一核战争爆发,躲在地下掩体的总统和国会议员就会吃的那类东西,里面装着能存活一个多世纪的意大利千层面、通心粉、白酒鸡块、冻干奶酪、巧克力蛋糕……
就算是伊甸园的祖先也不会比你们更加清闲。打从亚当被罚要在田地里辛勤劳动才能获得食物以来。
许多理智尚存的正常人对突如其来的清闲无所适从,对一片迷雾的未来充满恐慌,迫切地想跟他们患上渐忘症的家人朋友共同陷入没有烦恼的永恒虚幻,为此不惜千方百计地试图让自己感染。
有一些成功了,有一些没成功,谁也说不好它从何而来、何时停止、如何传播,就像上帝降下的大洪水找不出源头。
你每天都带着银色聚脂薄膜包裹的食物去游乐场,有条不紊地一天玩一个项目。旋转木马、摩天轮、海盗船……你早就想知道坐上去是什么感觉,为什么里面的人会叫得那么开心。你没玩碰碰车,因为找不到人跟你对碰,但你努力划了两人座的独木小舟,累出了很多汗。
你慢慢地玩,以此推迟心里知道自己早晚要去做的某件事的发生时间。
最后一个项目也终究宣告结束,你还是不清楚大家究竟在这里获得了什么乐趣。
然后你去了疯人院,轻车熟路地绕过梦中走了无数遍的楼梯来到在想象中来过无数次的病房前。
他坐在轮椅上警惕地盯着你。那只花盆砸断了他的腰椎,使他余生再也无法站起。
但从眼神就可以看出这是个没有染上渐忘症的正常人。
你给他带了一盒饺子,他拒绝食用,于是你把未开封的充氮冻干蛋糕给他,他犹豫片刻,撕开吃了。你坐在他对面吃饺子。
“医生怎么说?你真疯了?还有没有得治?”
他摇头拒不承认自己是疯子:“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了。”你点点头:“其实我比全世界的人都更清楚你不是疯子。”你咧开嘴做出大大地笑脸:“猜猜看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从护士不再给我定时送饭起我就多少猜到了。我昨天拼命按铃让其中一个多少想起了点自己的职责,但她还是把糖当成盐加在用过期食材煮的炖菜里。”他说:“事实上,更早一点,圣诞夜后,天机突然一片混沌,我算不清任何东西,就知道天下大乱了。”
什么啊,无聊,你还想看他乍一听见这消息时的震惊得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呢。
“没错,世界开始崩坏了,仅仅因为我的一句话。”你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你算得太准了!我是有能力毁灭世界的人!世界已经迎来了你最害怕的结局!你最担心的噩梦……”
你的慷慨陈词被一阵激昂的狂笑声打断,破风箱似的声音充斥在狭窄的病房中:“看把你能的,哈哈哈,还自以为有大能耐呢,小鬼头,你不会真相信外面那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吧?”
“不然呢?!”你觉得他只是虚张声势想打压你的气焰:“我诅咒世人突遭横祸,第二天就开始灵验了!”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巧合。”他望着你气急败坏想证明自己的样子笑个不停:“不妨想想自那以后的年月里,你咒骂过多少人,嗯?”他看着你的自信衰退下去,现在轮到他幸灾乐祸:“我猜你没有一天不咒我死,不痛恨这个世界,现在突然得偿所愿被你碰巧言中,你就觉得是自己的力量?”他带着报复性地快乐大叫一声:“不自量力!”
“你说过我会毁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