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室里,听完了这篇篇幅不长的异国学生所写的小说。
沙栀子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赞叹,口译的间隙,瞥见和自己外貌特征截然不同的法文老师双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倾向她全神贯注地倾听。内心第一次漫出种奇异的成就感。
坐在面对面的公椅上,周围都放满了教科书和办公用品,整个办公室都安静,只有她用法文念出来的声音。
她忍不住交织小腿,往椅子下面塞,右脚轻轻以脚尖点地。小鸟的喙一样一下一下地啄食。
最后老师请求她,如果有时间的话,她可以把写过的故事用法文重新写一遍吗?今年任教结束,法文老师想回法国,在她居住的地方打印出册,等下个学期亲自送给她当礼物。
虽然不是极其成熟的作品,但情感的美丽,不在乎文字是否被表达技巧完全煨熟。
法文老师笑着说,尽量用简单标准的中文说,你会写的更好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情感母题,这会贯穿一个人的整个人生,不断反刍成故事和文字。沙栀子被老师扯开外套,兜满一些法国常见的糖果。脑中如遭雷击一样明亮,甚至是恍然大悟。直到她走出办公室,挽上等在走廊上的井霁才雀跃地回过神。迫不及待把写作相关的事情告诉他,边走边说。
她说话时,语速比以前要快。
砸得井霁接听不暇,专注地攫取沙栀子话中的信息。沙栀子的步伐也不自觉加快,边说边中文和法文交杂,就像两套思维在交织成网:“我明白我该怎么办了,语言是写作的基础,语言的语法逻辑和表达习惯会影响情感逻辑,如果用中文写有不精准的地方,或者情感阻碍的地方,我还可以用法文来感受一次……”
那天沙栀子对代理人说暂时不写了,转眼间又吹开了模仿写作的迷蒙和怀疑。
她喜欢深刻的情感主题,也喜欢诗化的叙事视角。正是因为短暂的放弃,沙栀子这时候,反而在心里自然而然地确定了、坚定了要继续写下去。
所有故事的开启,所有成就的加身,最开始只是本真的“想要写点什么”、“想要真实地写点什么”。
因为这段时间里沙栀子脑海里萦绕着对写作的迷惑,反而突然靠近井霁很多,跟他一起去食堂吃午餐,下课后一起出校门,有时候甚至会打电话问他在他什么。
疏离的亲近变成了真正的朋友的亲近。
良师益友…他是益友吗?
或许这会儿陪她一起去吃饭的井霁,比起益友,会更喜欢益虫的说法。在她庞大的生机盎然的生态系统里,一切都等待勃发,色彩鲜艳而丰富,而井霁是其中渺小的爱恋这样生态环境的一只虫子,因为有益于环境,所以被给予了善意,所以被允许纵容着靠近和寄生。后来他所有的作品,无一不是围绕着这样的爱恋主题。痛苦而湿热。
…并且幸运至极。
零星几个行人的走道间,倾斜的树影半遮盖过来。旋转楼梯也有悬停的木马之梦幻感,井霁脑中闪现出游乐园色彩之时,就知道自己陷入了半痛苦半喜悦性的解离。
通过静静的深呼吸,回归身体感知。
一切才慢慢真实清晰起来,井霁单方面和到近在咫尺的沙栀子的眼睛对视,水洗的黑石,明亮到近乎燃烧着。而隔着衣服相贴的小臂,传来羊毛毯盖上背部般安神的温度。他清楚地感觉到柔软的皮肤传来她心脏强烈的搏动。从对诗的迷恋好奇起,沙栀子已经孕育出自己更深的真实情感欲望。那是她更加遥远而美丽的未来人生。
他怔怔看着蜕变的沙栀子,有种被抛下的落寞,但无法移开视线下意识说:“你会越来越好的。”
“……我也会永远跟在你身边。”
从小在法国居住的生活,让井霁想起跟井橡烨有所来往的一些社会名流、上层人士。里面不乏文坛的作家,也有身兼出版时尚编辑一职的母亲好友。他所写的只有有关沙栀子的日记,能够指出她内心不曾体验过黑暗、炽烈的情感层次,也仅仅因为井霁天然知道那样的痛苦和深邃的平静享受。看着沙栀子成长,有如瞻仰神迹。
西方宗教信仰影响过井霁,童年暴力的创伤解离,让他隔着一层琥珀质地的膜,摩挲对于沙栀子的感情。
这一定是最好的友情的爱,被温柔冲动驱使,井霁侧身吻了一下沙栀子鼻梁。因为她讶异抬头,差点落到唇上。井霁的嘴唇被撞出了血,粒粒红豆,气味散出犹如剔透的郁金香伤口。看他棕色眼睛反应不过来迷茫地看向自己,沙栀子突然从他弯折的脖颈里,品味出一点低头的顺从,于是有点狭促地颔首,眼皮向上抬看,“你说我会越来越好,可是,上次在舞室的镜子面前…”……“批评"了你好多。
“但,那是你想要的呀。“井霁跟着沙栀子走到校园的林荫道上,午后的蝉雨淅沥落在人身上。
沙栀子转过身,倒退着慢慢走,背着手,故作审判姿态摇头。“嗯……没错,那是我想要有人对我说的话,想要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越写越觉得乏味……“沙栀子知道大家都对她很好,但爱仅仅是爱而已,被爱也仅仅是被爱而已。
井霁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再插话,脸上漾起一个小小的笑。他是她对自己的传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