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年华
十月初,青城的天空是一种被清水涤荡过后的湛蓝。空气里已然浸透了北方的凉意,与南方小镇那种濡湿的,纠缠不清的温热截然不同。温侬攥着简单的行李,跟在喋喋不休的温晴芳身后,走出了火车站。公交车晃晃悠悠,驶过陌生的街道。
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叶片边缘已染上些许黄色,风一过,便有三两片打着旋儿飘落,街头的理发店正放着歌,“天空好想下雨,我好想住你隔…”温侬偏头看着窗外,云朵被拉扯成薄薄的丝絮,浮在遥远的天际。她自己的影子,缩在车厢地板上,小小一团,随着车辆行进不断被拉长、压扁,模糊不定。“喂,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温晴芳拔高的声音刺破了温侬短暂的出神,她扭回头,对上温晴芳不耐的眼神。
“听到了,小姨。"温侬轻声应道。
温晴芳撇撇嘴,继续她的训诫:“到了家勤快点,眼里要有活儿,见着你姨父要叫人,别闷葫芦似的,我们家条件也就那样,平白多张嘴吃饭,你心里得有点数,要知道感恩,听见没?你妈出了那档子事,也就我们还肯接手你这个麻…温侬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行李袋的提手,指甲陷入编织物的缝隙里。温雪萍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长期家暴的父亲,最终换来了十二年的牢狱之刑。
这些变故在温晴芳嘴里,轻飘飘地成了那档子事,而自己,则成了需要被感恩戴德接收的麻烦。
但她不能有脾气。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眼力。
她喉咙发紧,只低低重复:“知道了。”
公交车在一个热闹的街口停下。
温晴芳经营的烧烤店就在眼前,塑料桌椅歪歪扭扭地摆了一地,还没到正式饭点,已有几个赤膊的男人坐在那里喝酒侃大山。温侬的行李被随意放到收银台后面,温侬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怀里就被塞进一个摆满了烤肉的烤盘。
“把这些串给三号桌端去,小心点,别毛手毛脚打翻了。"邬志国的指令说得随意,仿佛早已这样使唤她千百遍。
烤盘很沉,沉得温侬纤细的腕子微微发抖。温依抿了抿唇,垂眸穿梭在小小店铺的狭窄空间里,这一开始,就是七个小时没停歇。
秋意凉,可汗水却濡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回到温晴芳家住的单元楼,已是深夜。
老旧的楼道声控灯忽明忽灭,温晴芳的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一个皮球挟着风声直直砸在温侬的额头上,咚的一声闷响。她眼前黑了一瞬,钝痛迅速蔓延开。
“哈哈哈,命中目标。"小表弟邬耀扬拍着手蹦跳欢呼。温晴芳看到捂着额头的温侬,眉头立刻拧紧:“你怎么搞的,这么大个人了,连个球都躲不开,真是够笨的。”
邬志国率先进门,瞥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嘲讽:“在店里就瞅出来了,端个盘子都笨手笨脚,一点都不机灵。哎,我说,你学习怎么样啊?别到时候书读不下去,白白浪费钱,不行就早点打算,辍学找个活儿干也能帮衬家里。”
额头的痛感和这些话交织在一起,温侬放下手,努力让声音平稳:“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说罢顿了两秒,又挤出一个乖乖的笑容:“我也会好好念书的。”温晴芳摆摆手,示意她感觉回屋吧。
温侬点头,抬脚走向她住的房间,推开房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扑面袭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电脑音箱里正声嘶力竭地唱着:“你在看孤独的风景,逃离有我的回忆,我爱唱歌给你听,你是否还能记起………
企鹅号消息的"咳咳"提示音此起彼伏,邬南戴着耳机,一边和电话那头的人娇笑着聊天,一边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对进门的温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靠墙摆着铺了一层薄薄垫子的简易床,比沙发宽不了多少。温依低声喊了句:“姐。”
对方毫无回应。
音乐声、笑声、聊天声继续。
温侬默默地从行李袋里翻出洗漱用品和睡衣,浴室的花洒水流细弱,她用力搓洗着头发和身体,试图洗掉那股沾满发丝的烧烤味。温晴芳在外面大声催促:“还没洗完呀,省着点吧,水费不用钱啊。”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洗完擦干身子,换上睡衣。面对镜子,她抬手抹开上面的白雾,看到自己苍白的湿漉漉的脸,额角被球砸中的地方微微泛红。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漫上水汽,一片通红,她死死咬住下唇,仰起脸,硬生生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
这一晚,她躺在陌生的床垫上,听着隔壁床上邬南终于消停后细微的鼾声,以及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明天是周一,是她去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她需要睡眠。
青城三中的教学楼是有些年头的红砖房,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秋风吹过,叶片翻涌如同波浪。
晨读时分,各个教室里传出参差不齐的朗读声。温侬的新班主任是位姓陈的年轻男老师,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领着温依走到高一(七)班门口,示意她稍等,然后推门进去,教室里的朗读声像被掐断了电源,瞬间就消失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朝门口投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