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
从正院回来的时候,李纨的神色沉沉,看不出喜怒来。
好在她往常也就是这副模样,形容槁木一般,甚少说话,以至于这会儿李纨心中情绪不对劲,居然也没有人能发现。
要说唯一能感受出些许端倪的,估摸着也就走在李纨身边的贾兰了。
贾兰挑着灯笼,一面走在路上,不时抬头看向李纨,面露担忧之色,但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最终,贾兰只是紧抿着唇。
若是今时今日,他能有环三叔那般的地位,是不是母亲也不用受那般的窝囊气?
也不至于环三叔想要让自己进入国子监,却还会被太太认为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男儿在世,或许如同宝二叔所说,并非只是为了建功立业。
可若是连母亲都护不住,不能给母亲尊荣体面,那……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又还有什么脸面。读书做官,不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能让母亲挺直腰杆子么?
贾兰面上不说话,心中却是暗暗下定决心,觉着要发愤图强,专心读书,总归考上个功名,将来能让母亲扬眉吐气一把。
也好教人知道,自己进国子监读书这抉择……没有错!
却说荣国公府的另一边。
贾宝玉经历了白天那一遭,心中总有些烦闷。
说到底,贾环是谁啊?
放在原来,不过是贾宝玉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一个庶弟罢了。
从前的吃穿用度,贾环哪一个比得上他?
从前提起贾环,旁人哪一个不是摇头说他的不好,转过头拿贾宝玉本人衔玉而生对比,愈发衬得他贾宝玉钟灵毓秀,是难得的瑶台仙葩。
虽说贾宝玉不喜欢这种对比,但耐不住……如今世道变了。
贾环成了高高在上的四品奉恩将军。
而他贾宝玉呢?
一个靠家里钻营出来的五品步兵参领,好不容易下趟江南,本以为是光宗耀祖的好差事,谁能想到,通灵宝玉碎了,连带着官职也没了,如今赋闲在家,贾宝玉心中不憋屈,是不可能。
就见他眼下将茶盏一放,看人袭人在那收拾从前用过的那些经义书本,脸上便露出一抹不耐之色来:“左不过是用不着的东西,丢了也就罢了,哪里值得这般收拾?”
袭人闻言,心中一痛。
如今的宝二爷,同往昔比起来,是大不一样了。
就像是以前,宝二爷从来不会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
袭人转过身,勉强浮起一抹笑容,开口就道:
“宝二爷这是说得什么话?好歹是从前去国子监读书的经义。平日里少不得翻个七八遍,如今纵算是不用,也须得妥善放置起来。哪一日闲来有空,拾掇一下这些本子,便能回想起曾经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呢。”
袭人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国子监读书的日子,哪里就像是袭人口中一般,一日的功夫,要把经义翻来覆去,看个七八遍?恰恰相反,贾宝玉在国子监的日子里,除了吃就是玩。
因此听到袭人这话,一时只觉得心虚,转而声音就带着少许恼意:
“我倒是小觑你了。如今你是正经姨娘奶奶,有了主子的威风。把你养在房里,倒似我养了个祖宗似的。我说一句话,你有百句话、千句话来顶我!罢罢罢,不过是让你丢个书罢了,你还这般不情愿!横竖这屋子里,我是呆不下去了!”
“如今我没了官职,不是参领,赋闲在家,倒是让你们逞威风……”
贾宝玉话还没说完,那边袭人便再也忍不住委屈,眼泪扑簌簌地流下。
本来袭人容貌不算出色,就算贾宝玉对她有第一个女人的情谊,但是袭人和王夫人是同一立场,总想替着王夫人来管束些什么。
而要说贾宝玉,刚好是最讨厌这种管束的。
袭人遭受的冷眼越多,反而不敢和王夫人说,只能在心底憋着。
可是就在今晚,众目睽睽之下,贾宝玉将邪火都发泄在她的身上,袭人这下子,还是忍不住委屈地掉眼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好说话,鲜少动怒的宝二爷,却变成了如今,堪称是喜怒无常的模样。对于她们这些丫鬟,居然也像是寻常奴才一样,动辄打骂,尤其是她袭人,更是因为替太太管束,时常被迫接受贾宝玉的撒气。
屋子里的气氛冷凝到极点。
贾宝玉看着袭人擦拭着眼角的泪,要说心中没有悔意,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话已经说出口,想要再收回,却是难了。
桑姑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默默将自己的身形藏好,末了还不忘记撇撇嘴。
到底是谁说,贾府的宝二爷最是怜香惜玉,口中说着女儿家是世上最尊贵的水作人物,但是私下里,他是怎么糟践怎么来。
不说先前,吃着房内丫鬟的口脂,单说如今房内,袭人、麝月、秋纹……除却几乎已经放在明面上,和贾宝玉有着不一样关系的袭人,剩下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和贾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桑姑娘说,这宝二爷,原先就不怎么聪明,如今更是因为吃了大烟,脑袋不清醒了。
便是如今在吃着戒烟丸,这脑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