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或投山神庙,或歇土地祠,一路行了七日。
这一程,他共遇十方社神,或恭谨,或寡言,倒也都识得分寸,见了灵果,少不得添几分客气。虽多绕路,却也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午后,气息倏然一变。
空气里渗着阴湿寒意,夹带腥咸水腥,扑面而来。
前头探路的麻雀,扑棱着翅子飞回,焦躁盘旋,死活不敢再往前。
抬眼望去,天地豁然。
只见前方大地陡然断裂,一道深不可测的涧谷横亘如伤疤。
谷底黑水滔天,雾气翻涌,水声轰轰,如雷贯耳;
两岸壁立千仞,寸草不生,唯有些嶙峋怪石,黑褐如铁,形若龙蛇,透出说不尽的凶厉。
鹰愁涧。
飞鸟至此,也要为毒瘴与罡风发愁,不敢轻渡。
而那张兽皮图舆上的红线,正是在此处,戛然而止。
姜义方欲上前探那涧中毒瘴深浅,忽有一道人影,恰好拦在身前。
来者是个老翁,须发皆白,身形却凝如实质。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横别一根光溜溜的竹杖,倒像是个寻常山间的药农。
只是那股子气度,却与先前遇见的十位山神土地,全然不同。
眼神温润,底下却沉着如山川百岳。
姜义心头微动,暗知正主现身。
他将霓霞鲛绡的匿踪之效收敛几分,现出身形,上前一步,拱手肃然。
“敢问老丈,是此间山神,还是社稷土地?”
老翁闻言,呵呵一笑,抚须而望,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方才缓声道:
“老朽在此,不止管山,也兼管地。”
一言出口,姜义心底微微一凛。
这蛇盘山绵亘百里,山势嶙峋雄奇,绝非小小丘陵。
能一身兼二职,怕是来历与道行,皆非常流俗。
当即,他那一揖,便又深了几分,言辞更见恭谨:
“原来是尊神当面,方才失敬。不知尊神拦下在下,可有教诲?”
老翁随意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转而指向前方深涧,声气稳重如磐:
“前路是鹰愁涧,凶险非常。我瞧你也算有些道行,但此处……过不得。还是回吧。”
语声不似劝诫,倒像是在陈述天命。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
“承尊神好意。不过在下此行,偏是为这鹰愁涧而来。”
老翁眉梢轻挑,似是没料到这答复,温润的眸子中终于添了几分审度:
“哦?敢问足下出身哪方?”
“在下姓姜。”
这姓氏,显然勾起了什么。
老翁目光一凛,旋即追问:“莫非是那与西海龙宫有姻亲的姜氏?”
姜义听他一口点破西海之事,更加笃定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便又添了几分。
从容之态,已是最好的回答。
“不敢当。那位西海驸马,正是不成器的愚孙。”
此言一落,老翁眸底那抹审度登时散尽,化作一丝明悟。
他又细细打量姜义一眼,缓缓颔首,言辞转为恭敬: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