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大人……宰辅大人!”
当朝宰辅虞垚在一声声锲而不舍的呼唤中醒来,眼神还没有恢复清明,仿佛仍陷在久远的梦境中。
门生章筱亭举着一条大氅盖在虞垚瘦削的肩头,轻轻呼唤着。
自打那一日被新皇帝突然召见之后,虞垚下了朝总是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却不是处理公务,而是要画一幅画,可每每刚抬起笔眼泪就流了下来,吸饱了墨汁的笔久久悬停却还是搁在一旁,白净的纸上除了泪痕什么都没留下,虞垚只是静静坐着,身边的书童却不敢停下,只能继续研磨,直到虞垚伏在白纸上沉沉睡去。书童为他披上大氅,等候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虞垚便会如此时这般,悠悠转醒,又似醒非醒,被章筱亭轻唤着恢复一些清明。
“筱亭——”
章筱亭在虞垚身后半臂的距离,看着大人越来越清瘦的背影,这条大氅也要挂不住了。
“你看,下雪了。”
闻听此言,章筱亭看着半掩的窗扉外,竟真的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看来地龙要烧的再旺一些了。
虞垚起身向前一步推开了窗户,章筱亭赶紧捡起滑落的大氅抢上前去,“大人小心着凉!”
雪花飘进来,落在虞垚灰白的发丝上,却恍然未觉,他看着书房外那两株枇杷树,眼神逐渐变得深远,“去吩咐下人把那两棵树砍了吧。”
章筱亭心下一惊,“大人,那两棵树是——”
“我知道……”虞垚声音很轻,“我知道,那是他亲手栽种的。”
忽然狂风骤起,雪下得更大了。
两株枇杷树终于还是被砍了,在三日后的嘉裕元年十一月廿六,这一天,虞垚死了,第二天,就是冬至。
“嘉裕元年十一月廿六日,奉上谕,宰辅虞垚勤政十载,德美才秀,事君无猜,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正直律躬,心清盟水。方冀克享暇龄,长承恩眷,兹闻溘逝,震悼良深。加恩予谥文贞,配享太庙,以昭其德……”传旨的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偌大的府邸只有几个门客和书童跪着接旨,尖细的嗓音荡出回音,一声拖长了“钦此”把筱亭的思绪拉了回来。
“章状元?接旨吧!”筱亭这才意识到传旨的太监庞大宝正在等候自己,连忙起身,对着身后的书童递了眼色,一个白色的精致荷包被递到庞大宝面前,掂了掂分量,庞大宝满脸堆笑,虚扶了一下章筱亭,“宰辅的谥号这么天大的事情,应该是干爹来宣的,但是你也知道,明儿就是冬至了,干爹得伺候圣上筹备祭天的大事,咱家本来也应在御前伺候,但随便派个什么人过来,又显不出圣上对我朝第一位文贞公的敬重来。”
“圣上感念先生,是先生的福气。”
“圣上可不只是感念虞文贞公,章状元,来日方长,你也要自己珍重了。”
“谢冯公公,先生待我如亲生,我已决定为先生守孝三年。”
冯大宝诧异地看着章筱亭,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嘱咐了些皇帝冬至的赏赐,便告辞离开了。
章筱亭回到内院,看着三天前虞垚要求砍掉的枇杷树,花匠正按着早前的吩咐松土,准备从根部将树砍断,众人惊讶的发现两棵树在地下的根系都结在了一起,已经变成一棵树了。章筱亭几步抢过来,一把抡起斧子,对着树干狠命劈下去。
谥号是文贞,为什么不是文正?宰辅呕心沥血,披肝沥胆,不娶妻不生子,当牛做马几十年,让宋家彻底坐稳了大赵的江山,难道还不够清白守洁曰正?不算图国忘死?!配不上一个文正?!宋家人好狠的心肝!
章筱亭心中愤恨越深,下手就越狠,碗口粗的树干片刻便被斩断。空荡的庭院,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着。
第二天冬至,已经提前斋戒三日的皇帝在这一天为全国官员按照品级赏赐羊肉和越冬的皮衣,盛大的祭天大礼在天坛举办,司礼监大臣顶替宰辅担任司仪,由天子率领所有三品以上大臣和五服以内王公贵族祭拜天地,代表人世间的凡人向天神和祖先进行拜祭。自这一日起,百官休朝七日,在民间更是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无论群臣,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在这七日内同宾朋宴饮,准备迎接漫长的冬季。
虞垚走的很不合时宜,这是宋治登基后改元嘉裕的第一个冬至祭天大典,他的骤然离世不仅让年轻的皇帝在首次亮相的祭天仪式中少了司仪,还让这举国欢度的盛大节日蒙上了一层阴影。丧仪延后,是最稳妥的安排。
昔日的宰相府阖府上下已经一片缟素,虞垚的棺椁就停在正厅中央,用砍下的两棵枇杷树做成的内棺盖板漆尚未干透,立在一旁,章筱亭举着一幅画作,细细卷好,放在虞垚手边,那正是虞垚过世那晚才完成的——
葱葱绿竹掩映下,一位面如皎月,俊逸非凡的男子手扶古琴,却并未看向琴弦,显然对琴谱已经烂熟于心,他的目光停留在身旁另一个男子身上,这男子面容与虞垚有九分相似,却全无愁苦之情苍老之姿,脸上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