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么……”
匡静睁开眼,向着问话的人望过去——
她不知道玉真怎么会在这儿,也没想到再见面时,他会这样平和不带一丝波澜。他仍旧穿着初见时的那件僧袍,从头到脚干净得一尘不染,而她,却变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他满怀悲悯地回望着她,又一次问:“疼么?”
匡静咽下嘴里残留的血腥味,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没杀同惠……”
话才出口,她便是一愣。
起峰寺短暂相处的那些时日,早已被她从记忆里剥脱,从来不会主动想起。若换了平时再见,她定然不会这样说,可她饱受了半日的煎熬,理智崩溃大半,在看见那双澄澈眼睛的瞬间,这话就不自觉脱口而出了。
玉真听得也是一愣,抿了抿嘴,低下头去将她的裙摆盖好。
她不由苦笑,有几分后悔方才说出那句话,甚至心想:都走吧……都不要管我死活才好……
可下一刻,玉真却又伸出手来,轻轻拈住了她的手,将一串熟悉的念珠套在了她纤细的腕子上:“常当勤心忏,无始一切罪……佛有过去、现在、未来,人也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小僧自是能够识人的,有些事,便是不说,也终能想得明白。”
匡静喉头一热,别过脸去不看他,又拧巴着说:“人眼看到的有虚……”
玉真吸了口气道:“小僧不是以目看人,是以心。”
匡静忽然有种大笑的冲动,她垂了垂眼:“小时候读辅国公的论,里头有一句话,说‘人无过往,难为今日’。和尚……我早说过,我手有杀孽,便是大成,也绝成不了佛——你偏偏不信。”
“因由今日,才有将来。”玉真没有多说,双手合十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你们出家人,”匡静一手捏住了腕上的念珠低下头去,眼里忽然掉出了一滴泪,很快没入了成堆的干草里,“不是该‘身心六根清净,无明烦恼已断’么?”
玉真也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嘴唇微动:“我……知道不该,可我忍不住啊……”
——只这一刻,他不再是哪位住持的高徒、亦非哪个人的师父,而只是一个动了心的凡人。如同世间每一个情动之人一样,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是来送师父同惠的舍利到大法净寺的,因同惠曾在寺中修行,也是目前朝廷登记在册的“十四大僧”之一,所以他的坐化舍利,需要入大法净寺内的“极天舍利塔”供奉。他是同惠生前最得意的弟子,此事便由他来办。起峰寺那边,则交由师叔同觉暂代住持位。
他来京城已有一个多月了,日日跟着大法净寺的高僧为同惠的舍利诵《地藏菩萨本愿经》,需得诵满九九八十一天才可离开。
今日仁源和仁悟二人是替大法净寺的师父来京兆府跑腿送经书的,结果凑巧撞见了匡静受审。他们也都认得“锦娘”,于是仁悟急忙跑回去告诉了玉真。
玉真惊骇于匡静所遇到的危难,也犹豫了片刻——毕竟发生在日曜光塔上的一切,只有他一人知道,就连同觉都没有透露过半分。
他有私心,并为此折磨许久,曾经整夜对着师傅的遗体诉说忏悔,也想过把事情说出来,最后却都失败了。他的心不再平静、他的因不再只有佛,他整日摇摆其间、辗转难眠,一边悔恨自己的软弱,一边回忆与匡静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他甚至无数次想象过跟匡静再见的瞬间,想象过很多场景,可怎么都想不到,面对面时,她会这样凄惨。只这一个瞬间,他的摇摆、愧疚……竟然奇迹般地通通不见了。
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就像他说的,明知再走下去是错,却永远无法去选择“对”,因为他的整颗心,并不在对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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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地顿了一会儿,玉真长叹了一口气,走出了这间监牢。他始终没有回头,带着弟子们缓缓走出了女监。
狱吏们正在对几个挑头寻衅的犯人施以惩戒,见他们出来,狱吏头子连忙过来,满脸的横肉堆在一起,笑着问:“大师,可以了吧?”
玉真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小僧尚需在此诵经除煞。”
“诵经?”狱吏头子一愣,“那得多久?”
“需得几日。”玉真道,“且还需一些师门法器,要我的弟子回大法净寺去取来。”
“这么久?”狱吏头子有些不快,“府君知道这事么?”
“小僧这便去回禀。”
大法净寺负责接待玉真的,是与付如俊交情甚笃的“明净禅师”,当年同惠在寺里修行,与他交情最好。后来这些年虽少碰面,但二人每年都要互寄书信来往,是以他对玉真几个小辈颇为亲近,这才顺利让他打着付如俊的名号,进到这监牢里来。
弟子们应声而走,玉真被带去见过付如俊,讨了一纸手书又回来了。
腿上的药渐渐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