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黎想象过一万次这一刻再次到来的时候,但在这一万次里却没有任何一次是像现在、像此刻这样,她的心像是飘在水里,浮不上来,沉不下去。
风平浪静,无着无落。
她看着亮起的手术灯,像是看到了无数次在路口等过的信号,又像是错过了无数次蛋糕店里早就已经不卖的那款蛋糕。
而她面对脸色发白,泪盈于睫的闫静,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又问:“你住在博尚?”
闫静的嘴唇才一动,就霎时怔住了。
她怀里还抱着任伟早上出门时穿的那件羽绒服,沾着血。
“看来是真的。”任海黎看了她几息,突地嘴角一掀,笑了。
闫静盯着她顿了片刻,然后攥住掌心,说道:“你爸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是他推开了我。”
任海黎倏然咬紧了后槽牙。
她看着闫静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当年蒋孝柔面无光彩的模样,她忽然想:她当年是不是也对我妈说过这句话?
“哦。”任海黎听见自己说,“那看来这事儿我爸挺光荣啊,死得其所,你们学校不给他开个表彰大会吗?我打算晚点跟科大的校领导说说,你到时候记得给他做个证,然后再配合我联系下记者,上电视台把你们俩这事儿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扩大宣传一遍,对,记得把你全家一道捎上,算上去也受我们那么大恩惠呢。就这些吧,别的什么人道主义经济补偿就算了。”
闫静大概是呆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脸上越发显得没有血色。
任海黎还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还是别耽误了,这人啊咽气就在一时半刻的,我爸的手机密码我不知道,要不你直接跟我说说吧——你们学院公会怎么联系?还有什么党支部,人事处之类的,有联系方式的都给我就行。”
她说着,停在键盘上的指尖却一顿。
她竟然拿了蒋孝柔的手机出来。
任海黎霎时百感交集。
“你不配当任伟的女儿。”闫静唇齿轻颤,肩头微抖,涨红了脸颊。
“那确实不如你儿子配,不过有人倒是想啊,可惜,我爸马上就要两脚一蹬,没机会了。”任海黎抬起眸看着她,又把嘴角牵起来,“开选吧,闫老师——要配合我,你就留下;要不想配合也简单,有多远走多远,以后不准再联系我妈。”
闫静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耳根子都是红的,额角鼓着青筋。
“……我只想知道他的手术结果。”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任海黎说:“你只有一分钟时间考虑,一分钟之后我会先打城市现场新闻频道的热线,他们应该很愿意来采访这种好人好事。”
闫静最后深深看了“手术中”那三个字一眼。
她把怀里的羽绒服慢慢叠好,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顿了顿,一把扯起旁边的皮包跑走了。
任海黎听着她跑走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闫静离开后不到二十分钟,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从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医生,站在她的面前,说了句:“很遗憾,我们已经尽力了。”
然后她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很容易,几乎不加思考,没有什么难度。
“谢谢。”她说,“请问接下来我应该走什么手续?”
***
人这一辈子大概总是在不断经历,任海黎活了三十五年,她爸任伟也死了不止一次,但她面对人死之后的世界却还是像个毫无常识的孩子。
她在一步一步走回当年蒋孝柔走过的路时,才恍然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大概是游离在边角,像个孝顺的女儿那样帮衬着,以为自己参与了一切。
其实她只一味沉浸在悲伤和颓丧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蒋孝柔的刻意隔离和保护。
她独自走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却还要来保护她、开导她。
蒋孝柔瞒了她半辈子,而她绕过一大圈,终将自己面对。
任海黎在文件上签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她飘似地摸到了一块浮木——门诊走廊里的椅子,靠坐着,一动不想动。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不是任伟的那支,是蒋孝柔的。
她想,可能是她妈终于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借了别人的电话来找人。
任海黎从右边衣兜里掏出了那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电话号码——是越洋电话。
她愣了愣,眼睛突然有点发热。
她按下了接听。
“海黎?”贺征的声音随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遥远的风。
“……嗯。”她应了一声。
“我刚才打你的电话,你妈妈说你下午出门去陪你爸应酬了。”他停了停,说道,“是今天,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