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明白,自己其实是住在囚牢里的人,那皇宫宽阔,只剩冷清,黑砖青瓦的殿宇宏伟气派,也只剩前朝皇族的颓败。
“我可以带你走。”陆雪知突然说。
重山闻言看向她,然后悄然离开。
陆雪知走到李时行的身旁,“我既然可以带你离开旧宫,就可以带你去天涯海角,做你想做的,看你想看的。”
李时行看着她愣了一瞬,然后笑着摇了头。
“我是认真的。”陆雪知看着他说。
“我知道。”李时行说,“但真正的自由远没这么简单。”
他又说:“我是废帝,是前朝的降帝,其实生死不过在雍国皇帝的转念,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只因梁国南部还未收回,善待我,便是招降后也会善待剩下梁国遗民的许诺,且梁国的帝王都已经俯首称臣,那不肯降服的将领也没有了效忠的对象和理由,他们威武能战,若归降定也能封官加爵。”
“那你呢?”陆雪知问他,语气迫切地说:“留在这里的你,不过是投降的战俘,亡国的皇帝,无人会理解你的用心,却只觉得你软弱无力,背国弃民。”
“但为了我一个人的道义,一个人的不屈,就让别人用性命来牺牲吗?皇权从来没能真的流传千年,但战争却从来都很残酷,做胜者也好,做输者也好,总是有人受战火牵连。”,李时行看向陆雪知,“‘数亩地埋千百冢,一家人哭两三般。犬衔胫脡筋犹软,鸦啄骷髅血未干。’(1),这样的惨剧,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发生,哪怕我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只要能让一个人不因我而死,我的活着,就有意义,我的不自由,也有了意义。”
少年脸庞稚嫩,陆雪知却看到了他前世的影子,她知道,若是前世的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陆雪知本想带李时行离开,她以为他这一世可以自由,不被病痛缠身,也无皇权牵制。她不懂李时行所求的道与义,也不肯接纳命运轮回的注定,但她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无法强迫一个在命运中挣扎的人与她一同放弃命运。
*
不久后,李时行生母蒋南风殁。
陆雪知身着缟素,去宫中见李时行,他好像一夜成长,少年气的面庞上却有了大人的神色,同上一世的李时行相似的忧愁。
“母亲死前,我说了极过分的话。”
他已经一夜未眠,声音嘶哑。
“那日她醉了酒,一会哭一会笑,末了,她突然问我,当初带我投降真的是错吗?为人在世,求家人平安活着,就是罪大恶极的亡国叛徒吗?”
陆雪知看到他低下头,过了半晌后才再开口:“我说,如若是平民百姓,求生不过本能。但作为宁家治国的一国君主,便不能只顾个人的生与死,为君主却最先投降,那便是背弃了臣民,放任敌国侵略屠杀,无视百姓国破家亡。”
史书里有胜者,就一定也有败者。难道牺牲了性命,就能守护天下吗?李时行当然懂这个道理,也当然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如浮世尘埃,无法改变梁国的衰败。
他太过年幼时就成为了亡国的囚徒,但他也懂帝王的骨气和血性,他不是苛责母亲,而是疑问自己,甚至是为提醒自己此刻能够安于一隅,是因为站在了战败的臣民的尸身上,和抗敌不降的百姓的血河里。
但李时行的母亲蒋南风显然将这些责难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是服毒自尽的。就在那日后不久。”
“但到今日我也无法安慰她,无法欺骗自己。”,李时行看向窗外天穹,“因为历史从不宽恕背弃君民的罪人。”
陆雪知陪着李时行坐了一夜,黑夜像灯烛一样融化,天明的昼色铺满天,日光从窗格中照入,落在地上是浑浊的斑点。
从此白日与夜晚一样孤独。
*
李时行十五岁这一年,蒋南风丧期已过,但他还是穿着素白的衣,于夜里挑灯看书,书页被风卷动,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
他似乎是听见了陆雪知的声响,抬头看突然出现在窗前的她,轻轻笑起来,“你好像总在夜晚来。”
少年终是长成了陆雪知熟悉的样貌,同她上一世刚修炼成人时见到的他,是一样的岁数。
“是重山。”陆雪知转头看向身旁的重山,“他说昨夜没能同你将那盘棋下完,他几乎夜不能寐,今夜实在忍不了了。”
重山斜看她一眼,笑着点头,“是啊,没错。”
说完他便坐在封棋的棋盘前,抬头看向李时行,“时行,我们接着来。”
李时行还是浅笑着,他看了一眼陆雪知,然后也坐在棋盘前。
陆雪知在他们身旁坐下,看着黑白棋子一个个落下,她感到李时行有些漫不经心,抬眼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两人同时愣了愣。
李时行低声咳嗽着,然后拿起杯盏喝一口茶。
重山看向有些愣住的陆雪知,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