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西北日长,天光仍大亮,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整,青玉寨的人已经恢复了体力,现在需要饱餐一顿。
南宫辞龄在军府设下宴席,众人围坐在长条食案旁,食案上大鱼大肉还有成坛的浊酒,不精致却色香味俱全,但所有人只暗吞口水,不敢上手。
邵令恒端起酒碗,站在上首,“诸位……”
席上众人齐刷刷也端碗起身,面朝上首。
“诸位,明日我们就要进入西凉,此去路途凶险,令恒得大家相助,是令恒之幸,卫国之幸,与君共饮!”邵令恒蘸酒弹指三下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道:“誓死追随殿下!”也将碗中酒喝尽。
酒礼行过,席上众人再无约束,开始大快朵颐,桌上那整只的烤羊被分得七零八落,烤鸡更是被整只抱走啃食,场面十分凶残。
这下便显出了官家人与江湖人的区别,闻宪英坐在徐仲通身旁,她刚撕下一小块胡饼吃进嘴里,左右两边的壮汉已经抱着整鸡在啃了,她顿时大窘,觉得自己这副从小被培养出的做派实在很矫情。
邵令恒倒是很从容地执筷用餐,遵循“食不言”的规矩吃得很安静,南宫辞龄看见鹤立鸡群的闻宪英却挑起眉,表情惊讶。
他并不知道闻宪英的真实身份。
闻宪英叹气,放下小胡饼,从烤羊上扯下一条肋骨,大口撕咬起来,吃一块肉,喝一碗酒,闻宪英很快放下了教养,体会到了酒肉的快乐。
邵令恒注意到她的变化,抿唇微笑,继续吃他的饭。
也许是白天睡多了,闻宪英躺在床上听着打更声,闭不上眼睛。
她向来自诩大胆包天,但想到明天就要去西凉,去面对陌生的、充满敌意的人事,她竟感到鲜有的紧张。但紧张之余,她胸中激荡着更强烈的兴奋。
树挪死人挪活,她在邺京冯家已步入了死局,而向西才是活路。
闻宪英辗转反侧时,邻屋的房门打开,有人走到廊下。
徐仲通就住在她隔壁。
起先是几声舒郁的长叹,后来变成了抽噎的啜泣,在夜的静谧中格外响亮。
闻宪英索性起身下床,推开房门,在门口稍停顿,才步出房间,看到了略显慌乱的徐仲通。
他手胡乱指着四周,“房、房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闻宪英道:“正好,我也是。”
两人并肩凭栏站在廊下,抬头望着夜空的弦月,呼吸着塞上粗砺的空气。
“不好意思,刚才吵醒你了。”徐仲通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发闷。
闻宪英摇头,“没有,我睡不着,听见徐大哥的声音,就想出来聊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对徐仲通说道:“徐大哥,令堂的事情,明月姐姐告诉我了。”
“哦,我猜到了。”徐仲通故作轻松地说道,想冲她扯出个笑容,却看起来比哭还难看,他别过头去,双手捂住了脸。
徐仲通哭了起来,尽管压住了声音,但蜷起的肩背还是暴露了他的脆弱。
“徐大哥,”闻宪英手放在他肩上,安慰道,“明月姐姐已经派京城的名医去平阳,会照顾好令堂的。”
徐仲通慢慢止住眼泪,“让你见笑了,嗨,看我这个没出息的,哭个什么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徐大哥孝心至纯,怎么是没出息呢?”
面对闻宪英的善解人意,徐仲通稍感宽怀,被勾起了话茬,就着皎洁月光,谈起了往昔:
“我年少时顽劣不堪,成天气得阿娘抹眼泪,后来与人斗殴犯下命案,差点折在衙门里,是阿娘她想方设法求到了九爷那里,救了我的小命。自那以后十七年,我一直跟着九爷闯荡江湖,混出了些名堂。早几年,我以为自己是大丈夫,志存高远,几乎没有回家探望过阿娘,直到最近,我才觉得对不起她,想起了她的好,可她病了,我却不能去床前尽孝,唉……”
徐仲通最后的长叹发出了颤声,望月伤怀。
“父母子女的缘分总难说,谁能没有遗憾呢?想来,伯母也不会怪罪徐大哥的。”闻宪英怅然道,她想起了生母李大姑。
她的坟茔孤零零在四明山上,自去年闻宪英返回邺京后,才得以祭扫。
而她的亲儿子,闻宪赟却从未到墓前致祭。
两人在月下各怀心事,突然身后的房间传来有人起夜的响动,更夫也敲起了三更天的梆子。
“哎哟,耽误到这个时候了,快回去吧,咱们明天赶早起呢。”徐仲通催促道。
闻宪英回到房间,重新躺回硬板床上,虽无睡意,还是闭上了眼睛,静待天明。
旭日东升,塞上初秋的轻寒退散。
行商的车马队排在关城的西门前,等待放行。
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会宁关外的苍茫显露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