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祉对世间善恶有一套简单而执拗的判定。
秦衍州并不想击碎小孩子乌托邦式的理想。
善恶基于是非,是非基于立场,立场基于利益。把强者放在弱者的处境中,他就是弱者,而弱者之外还有更弱者。
《左传》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是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不论是此世女欺男,还是前生男欺女,都不过是小农社会中的一种剥削罢了。
人们仿佛天生就喜欢剥削,人食人,人喜食人。青楼注定会湮没于历史长河中,但不是现在,而是遥远的将来。遥远到人战胜饥荒、战争、病疫,步入现代社会时,它依然以特定的形式存在。
熹帝以后,嬴秦国力衰微,王卿自顾豪奢,官吏只堪温饱,百姓食不果腹,大量的男子无以为继纷纷卖身入青楼,使得当时青楼产业急剧膨胀而产生了分工。
卖艺不卖身的为乐伎俗称清倌,既卖艺又卖身的称为红倌,不卖艺只卖身的称作妓子。南风苑为天下青楼执牛耳者,但即便如此,清倌只占四成,剩下六成是红倌。若在一些更小的风月作坊,恐怕没有清倌,只有红倌与妓子了。
秦衍州轻轻拍了拍舟祉瘦弱的肩膀,舟祉则切切地看着她。少年的目光悲悯而热烈,似初升的朝日,尽销云雾照乾坤,最见不惯魑魅魍魉,最闻不得悲怆凄凉。
她不忍令舟祉失望,顾首问不远处静坐品茗的执金吾道:“奈大人,殿下说南风苑藏污纳垢,你认为呢?”
执金吾奈明何是老锋山奈家寨的土匪头子,同秦衍州不打不相识,之后追随她起事被委以重任,几日前回京正式接任北军统领之职。
奈明何心间微窒,她此时多想和舟祉换个身份,她来做秦衍州义妹,让舟祉去当吃力不讨好的执金吾。
她放下茶杯,公事公办的说道:“小殿下所言甚是,南风苑是该整顿整顿,本官欲启奏陛下将涉事男子发放原籍,还他们一个公道。”
自秦衍州颁布废奴令,世家大族争相遣散府中奴隶。尽管每户奴隶都可从国库中领取一份不菲的安置费,但总有人贪得无厌将自己的夫郎与儿子卖入青楼谋财。
嬴秦有五籍,贵籍、良籍、商籍、奴籍与贱籍。不在士农工商之列的皆属贱籍,倡优自然身处其中,命若草芥,生如蝼蚁。
舟祉双眉倒立,不可思议问道:“奈姐姐,他们差一点连命都没了,为什么不将恶人绳之以法?!”
她亲眼看见男子被几个壮妇绑到地牢内,任他撕心裂肺地叫喊也无济于事。
奈明何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殿下,谁是恶人?”哪里有法呢?
后面一句她没有说出来。
舟祉愣住了,谁是恶人,那自然是……
是谁呢?
他们的母父虽将他们卖去青楼,但同样生养了他们,在世人眼中天下无不是的母父。
老鸨虽可恶,但青楼本就是门生意,讨价还价再正常不过。
难道恶人是男子吗?生而为男,竟也是错?
舟祉疑惑地看向秦衍州,眼中的火苗已黯淡成死灰。
“不烧南风苑了?”秦衍州挑眉问。
“嗯,不烧了。”舟祉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劳烦执金吾挂案,在下先与小殿下回宫。”秦衍州望着奈明何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笑道,“改日找你喝酒。”
奈明何这才喜道:“多谢陛……娘子。”
老峰山寨主奈明何,号称“有酒不饮奈明何”,生平最嗜美酒,但不胜酒力微酌便醉,又称“一杯倒”。
秦衍州低眸看舟祉,她的阿媦神情恹恹似乎比罚抄了一千遍《千字文》还要难过,小孩子眸中的朝阳日薄西山,取而代之的似是从眼底溢出来的哀伤。
离了南风苑,秦衍州反反复复穿街入巷终于将身后窥视的目光甩掉,她带着舟祉漫步长街。
南风苑周围各方势力交杂,探子暗桩如过江之卿,方才的探子不隶属任何一家,只是单纯跟着舟祉想卖些情报而已。
“阿姊,你为什么出门总戴着面具。”舟祉闷声问道。
秦衍州微愣,随即摸了摸舟祉的脑袋解释道:“以前是为了安全,现在是习惯了。”
戴上□□,一来可隐匿行踪,二来不怕被男子用水果砸。
“习惯了?”舟祉仰头看秦衍州,她的阿姊浸沐日光中,鸾姿凤态宛若天神,及腰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她的肩膀,偶有微风袭来墨发随之轻扬,尽显飘逸疏狂。
舟祉思量“习惯了”三字顿时恍然大悟,心中百味杂陈,听寨中姐姐说她阿姊早年创业艰辛,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只得一人分饰多角造势,其疯魔令人叹为观止。
她莫名心疼:“阿姊如今大仇得报,何不摘下面具,咱们再也不必怕旁人寻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