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初静(1 / 3)

初静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寒冬。

当腿上每一寸被阿翁抽烂的皮肉都开始结痂的时候,夹裤破洞里灌进寒风,四肢麻麻的,硬硬的,就感觉不到痛了。

他那时候跟姐姐在一起,阿翁不是亲阿翁,手底下带了十三四个孩子,叫姐姐和他“阿八”“阿九”。

他们一路从遥远的凉州过来。

阿翁很能干,常跟搭伙的人夸耀,自己手底下一个子儿都没折;阿翁也很凶,几个哥哥姐姐常被打,眼上嘴角都是淤青,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不消。

他和姐姐不常被打,听别人说,他俩长得“可人儿”,阿翁心疼就不打。

其实也打,只是不打脸。

尤其当他年纪大一点,发给的面饼不够吃的时候,他就老跑,每次给阿翁逮回来就吊起来打,打一整夜。

每次他反手吊在梁上,一天一夜没饭吃没水喝的时候,姐姐溜进屋来看他,都说:“别跑了吧,跑也没地儿去,阿翁这里还有的吃有的喝,要不就别跑了吧。”

她是个蠢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没错,但是个蠢人,在这个世道里,蠢人都活不长,也难怪她死得早。

姐姐还不知道呢,阿翁好几次看她睡觉,脸上神色怪异,就像喝了酒似的,几次把他那恶心的满是老茧的手伸进姐姐的被窝里,不知道在摸些什么。

来看姐姐的人一茬儿接着一茬儿,从凉州到秦州,雍州再到司州,一路上姐姐都险些被卖掉,可是阿翁总嫌钱太少了。他说洛京城里达官显贵最多,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

可是姐姐有没有被留到最后,初静就不知道了。他还没进洛京城,只是在京郊官道旁插了根草签,就被人买走了。

初静记得当时那辆青碧油车,上面是绿色的帘子,垂着流苏,马车下的走水也是绿的,因为这辆车上绣着一枝玉兰,与其他黑漆漆灰扑扑的马车都不同,所以当它路过初静而停下来时,初静忍不住朝那车上望了一眼。

马车几乎就贴着初静的身体,一只小手将帘子微微撩起,手指很细,指尖是生姜一样粉粉嫩嫩的,指甲像一颗颗冰晶闪着微光。

初静一望,就同她的眼神相接,那是他见过的最清亮有神的眼睛,哪怕她也还是一个孩子,那双眼睛却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初静瑟缩地赶紧低下头。

马车又开了。

马车驶向山里。不知何处。他第一次那么想跟随一辆马车去往一个地方。

当马车驶得再也看不见了的时候,远远跑来一个乌衣戴帽的男人,一开口就是要买他。

阿翁见那人不像个吃惯油水掏得起腰包的人,啐了他一口并不搭理。

那人上来就是一掌,骂得他撑不起背直不起腰,具体骂了什么忘了,但记得他最后掏出一袋钱,看上去鼓囊囊,接过去沉甸甸的,阿翁揭开一看就咧嘴,再不计较什么被打被骂了,于是初静被他一推,就成交了。

要把初静带走可不容易,初静不想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初静挥拳打滚,直弄得一身的脏雪,那男人把初静往肩上一扛,就像扛了头待宰的小猪一样。

初静被他一路扛到了一处庄上,这里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田,冬天田里都盖着厚厚的雪被。庄子里的人脸上大多挂着麻木的表情,好像一个个被抽走人气的木偶看见初静这个乱踢乱叫的小孩,也没有一个人问,没有一个人接近扛着他的男人。

初静到庄子上的头一天是被锁在柴房里过的。

他身上渐渐融化的脏雪,浸透到破夹袄里面,就只剩下脏了。

快天亮醒过来的时候,他听见外面一个男人的吼叫,是说谁要来了,紧接着就有两个妇人闯进屋里来,将他浑身上下的脏衣服剥下,给他就着雪擦干净身体,又给他套上干净的衣裳,把他往一间屋子里一丢。

那时候初静被雪洗得哆哆嗦嗦,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火盆,烧得旺旺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炭。他把双手朝火盆里靠,企图让僵硬的身体重新活泛起来,这时候门打开了。

一个白绒绒斗篷进门来。

屋外的寒风一下子把那顶斗篷上的毛给吹得立起来。

初静一开始以为是人熊,被吓了一大跳,可是当斗篷下的人儿露出脸来的时候,他的五脏六腑在一瞬间感受到了火盆的热意。

那是马车上那个女孩子。

当她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是意料之中的美丽,不是他姐姐那样的美丽,是一种不符年龄的威慑性的美丽。她看向他,脸上带着了然的赞赏,随后又渐渐皱了眉,问身后的男子:“为什么他还在发抖?”

那男人不敢答。

她走近他,将他的小手抓住,握在自己手里,他感觉她的手指按压着他的手腕,她的皮肤暖暖的,软软的。

“你们没有烧水给他洗澡?”她柳眉倒竖。

身后的人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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