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翎,慢些。”
阮一独闻声,一紧缰绳,回头看向两个兄长。
石翦身下,那匹黑腿长毛金棕老马是从谯郡一路骑来的,眼眸沉稳,步伐坚定,而他方正的脸、笔直的脊梁一如坐骑那般敦肃。石翎闻言亦住马,伏身在摸他那匹黑骏的唯一一点白额,展露出他脊背上张扬的赤色披风。
月前皇命急宣,石家父子三人不敢怠慢,带着一独,星夜兼程从豫州赶了过来。石伯都今日入宫面圣,他们三个则受邀来赴解安的筵席,那金棕老马才刚喂了一日,喘一口气,又被换回骑乘了。
自东门出,眉山下行,渐上丘陵。此刻,正能望见丘陵下那青黄错杂的洛水之畔,湿地上,尽数是与青天白水相映衬的棚幔,绵亘数里,蔚为壮观。
阮一独转了马身,静看着石翦。
他皱眉俯瞰下处的样子,像极了一块饱经沧桑的大石头。
阮一独像敬爱父亲一样敬爱石翦。十六年前,他被爷爷托孤给石伯都老将军,此后,他被带离帝都繁华,和石家两个儿子一起教养。但石老将军实在是年纪太大了,石家也早没了老夫人,因此,年幼的阮一独和石翎,基本上都是由石翦一手照料的。
石翦深承石家家风,简朴严正,对待两个小十多岁的弟弟,深负责任,关怀而不溺爱,因此阮一独没少挨罚。他到底出身文人世家,从没动过刀兵,可也被石翦一日□□得以刀代笔,练得身体也健硕起来。
他骑在那匹不起眼的瘦形棕马上,上与下颇不协调。
石翎注意到他的马,以鞭一指,向兄长朗声道:“哥,你怎么给一独准备这样的马?”
石翦回神,看了一眼阮一独的坐骑,蹙额想了一想,疑惑地问:“你的马呢?”
阮一独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跑了一千多里啊,我想让它多歇几天……”他叫驿馆随便给他牵一匹临时用用,看样子真的是随便牵的。
石翦一点下颌,他觉得有理,就又把头转开了。
石翎还想说什么,却被阮一独抬手阻止,若换一个人恐怕会多心,但阮一独太了解石翦了。
或者说,他比石翎这个亲弟弟还要了解石翦。他懂得他今日重到洛京,会是怎样的一番难言滋味。
石翦远眺,突然沉声:“今日须得谨言慎行。”
他们都知道,今天说是普通宴会,却有太子和外使要来,权贵云集,深浅不知,他们是乍到的外客,当约束自身,至少不要给解安添麻烦。
“长姐信上说过,解家多有美酒,咱们闷头喝酒罢。”石翎远望着下面棚内聚集的乌压压的人群,一色深深浅浅的灰衫,大约都以解家子弟为主。
阮一独微笑着点头应和。
他们的大姐嫁给解氏很多年了——这么多年没见,石栩栩却是石家父子为数不多会念叨记挂的人,尤其石翦,他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姐弟感情深厚,那时候石翎和阮一独都还没出生呢。
一独注意到石翦不置可否的表情,他听了石翎的话,眼神从下面纷繁喧嚣的人群里挪移开,定在弟弟年轻纯净的面庞上,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缄默里,有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那种情绪飘忽在他沉稳的眼神深处,若非阮一独十六年前见过一次,他也不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出来。
阮一独递给石翎一个眼色,他也注意到了兄长的异样,企图另起言语岔开,石翎扬头向更远处的空旷地:“一独,你看,城里找不到良驹,这水边一下子倒有三匹。”
他们都沿石翎的目光看去,那草色稀疏的空旷地带再往外,是黝黝的一道碎石堤,势如长蛇,隔着浅水,将洛河划上直直的一道,一匹黑骏正在那里饮水——即使隔得这么远,依然会被那马的优雅所吸引。
“好马。”石翦亦被那紧实的线条吸引,冲它痴痴地叹道。
石堤外,浅滩上还有两匹骏马徐行。一红一棕,肌肉更加圆润,有着飘逸华美的长鬃。
“名种。”石翦喃喃道,他的自语突然提醒到阮一独,这该不会是太子一行的马匹吧,难道他们已经到了?
“我们下去吧。”他遂提议。
他们与太子第一次见面就迟到,这可真不像话。
石翎显然最喜欢那匹黑马,他盯着它沉颈饮水,目光似乎在它漂亮的肩背上描边。
“走吧。”阮一独促马,他□□那马真是一点儿灵性都无,一心只想把身上重压给卸下来,在他的催促下晃着头,反复踢土,就是不走。
说话间,那黑骏之后,却现出隐隐约约一点明丽之色。
“女——”阮一独被马一颠,惊诧之声戛然而止,他不得不俯身尽力安抚。
“今日长姐也来吗?”石翎突然问。
石翦摇头:“听说是不,她身子一直不好。”
那匹黑骏被徐行临近的两马蹄声所扰,抬颈回看,随意地踱了两步,马后那个身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