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在他的侧脸,诡谲不定,在严酷的寒风中,燕王长随的声音,字字铿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马车的帷裳被掀起,浓重的熏香在风中渐散。陈胤兰没有下车,只是隔着一段并不遥远的距离,与燕王长随相望。
火把的光照亮纷飞的大雪,陈胤兰低头咳嗽起来,锦帕轻捂在唇畔,当剧烈的喘/息稍稍平复,他终于开口说话,什么也不解释,只道:“我要出城。”
“我要查探车上有没有窝藏要犯。”长随道。
“我要出城。”陈胤兰只淡淡地重复一遍。
周遭一片寂静,吵闹的人群都渐渐散去,只有浓重的呼吸声在风雪声中淹没,连空气都仿佛僵持得冻住。
陈胤兰放下了帷裳,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搜查他的马车。
长随缓缓上前,攥住帷裳的一角却迟迟没有掀开,他阖上双目,停顿了很久。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长随骤然松开了手,胸腔剧烈起伏,极力压抑着语气中的急促:“陈相公,这是要与我对抗到底?与燕王殿下对抗到底?”
反问到最后一句,长随的声音陡然高昂,却在结束之后陷入突兀的静默。
片刻之后,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极为平静的轻呵。
没有一丝慌乱,更没有分毫退却,轻蔑得让人浑身颤抖。
“陈先生,当真决定好了?”长随直直地望过去,仿佛能透过这一层厚厚的阻隔,刻骨的刀毫不留情地刮上去,最终却像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亲卫让开了一条道,城门推开时沉闷的声响震耳欲聋。
马车重新行进起来,擦肩而过的瞬间,长随的声音极其贴近,却又极其低微地传入其中:“陈先生,你会后悔的。”
车马不知行了多久,在一片茂盛的竹林旁停下。
雪已停,乌云散开,缺弦的月在浮动的云影中雾蒙蒙地笼下来,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只有竹叶的影映在雪地之上,错落有致。
沈朝肩上的伤口已经凝固,干涸的血迹将衣裳紧紧地沾在皮肉上。她只看了一眼,从里面干净的衣袍上撕下一条,紧紧地裹在肩膀上,缠了几圈后用力拉紧。
瞬间的剧痛炸开,沈朝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的汗,齿间紧咬着没发出一声。
她打了个结防止松脱,向后靠在车壁上,头微微仰起,轻声呼吸几次之后,沈朝抬眼定定地望过去:“多谢陈相公相救。”
陈胤兰阖着双目,没有说话。
沈朝顿了顿,又问:“不知陈相公这里可有纸笔?”
借着昏黄的光,沈朝望了宣纸良久,却不知从何处落笔,思来想去,什么话也不妥当。
陈胤兰也不催促,抬手掀开帷裳,静静望着车外。
沈朝思索半晌,最终只落下短短的一句话。她将纸折叠好,手心不自觉攥紧,又缓缓松开递给陈胤兰,她低声问:“不知可否烦请陈相公将此信交予李昱?”
她的话音里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是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软弱,低声下气。
陈胤兰缓缓抬手接过,问:“没有别的了吗?”
沈朝顿住,而后摇了摇头,沉吟许久,深深呼出一口气:“就这样吧。”
呼啸的风吹过,沈朝轻轻按在左肩,没有湿濡的血渗出来,她跳下马车,一步步走远,没有回头。
陈胤兰望着静止的帷裳半晌,径直打开了沈朝的信,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城外十里客栈相见”。
到现在了,她自身难保,李昱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她竟然还想着同李昱相见。
没有丝毫停顿或者迟疑,陈胤兰直接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火舌瞬间吞卷而上,将宣纸烧得一干二净,只剩星点的余灰轻飘飘地落下。
虎皮毯上龙凤玉佩安静地躺着,灯火映衬下光泽流转,陈胤兰目光掠过时顿住,他捡起玉佩借着光察看,每一条细微的纹路都雕刻得分毫毕现。
玉佩深压在掌心,几乎快被捏碎,不需要问,陈胤兰也知道这是李昱送与她的,而且应当极为重要,重要到被她贴身时时带着。
望着望着陈胤兰忽然笑了起来,神情冷得与车外肃肃的风雪无异。
“沈朝——”
沈朝顿住了脚步,回头望去,陈胤兰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过来。
雪压弯了青竹,又在风中摇晃,映在雪地中的竹影也就随之轻移,灯火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重情。”
陈胤兰提着一盏纸灯,脚步缓慢而沉重,纸灯在风中来回翻飞,他的声音在冷厉的风声中猛然锋锐,
“可你究竟对李昱,你梦中的枕边人,有几分了解?”
脸侧的血痕已经凝固,在冷风中又隐隐作痛,沈朝抬手擦了擦,没有再管,她只转过了身,提步继续往远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