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君衡。”
“醒了,就不要装睡。”
耳边的声音像他那个一走就没音讯的小女儿,就是语气太陌生,经历了一圈两个儿子都失忆的老父亲对这个陌生感似曾相识。
连最后贴心的小棉袄都能对他直呼其名了,缎君衡想着是不是该按往日的样子叹息一声唉老父亲真失败。
作为一个魂飞魄散一遭又被拉回人间的人,受了两遭相见不相识的哀痛,此时是真的没心力去应对了。
他缎君衡一生,虽然勉强了些,也还算是上下无愧。
有人问过,缎君衡,你又没成亲,养三个孩子做什么,还耽误娶亲。
他点头说是啊是啊,三个孩子没一个省心,害老父亲孤寡至今。
笑着打趣带过了话。
被缎氏收养,困于宙王猜疑,囚在绝境天牢,那些苦涩都被他轻描淡写咽下。
魂飞魄散时,身体只有从未有过的轻,就这样吧,已经足够啦,上天对他仍旧不薄,人怎么能什么都想要呢?
可他神神秘秘的小女儿非要想了办法把他拉回人间。
一点都不懂体谅老父亲的辛苦。
失忆就失忆,对老父亲又凶巴巴的,知不知道为父心很痛啊。
“唉呀,我苦。”
缎君衡叹了口气,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散开的长发凌乱的搭在身前身后,绚丽又暗淡。
“姑娘,对病号说话,可不可以温柔一点?缎某身体不好。”
某位病号强撑着精神,用惯有的风趣语调轻松的像陌生人初见一样和游溪打了招呼。
或许怕游溪报警,游戏机还贴心的在他头上飘了一行字:缎君衡。
他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原本棕黄泛金的长发中,鬓间掺杂了白发,眉间藏着抹不去的倦意,让流光溢彩的眼都显得暗淡无神,唇色微紫,像下一秒就要呵出一口气离了人世。
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应该满身光华,神态飞扬运筹帷幄,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吗?
游溪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上,紧抿嘴唇,只感觉自己心情更糟了。
魔王子烧出来的洞还在阳台护栏上要找人来修好;妖界拿走的妖心还要想办法找机会还回去或者找到替代,要回露花倒影去找释阎摩……
哦,还有家里这个病号。
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病号。
“缎君衡。”
“我是游溪。”
她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么生硬的语气说话,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瞬间眼眶就酸的不成样子,被泪模糊。
上一滴泪还没来得及流到脸颊,就有下一滴滚出的泪水将它挤下去,一连串的落。
当父亲的人见不得女儿哭。
哭的那样突然。
一见她哭,缎君衡也顾不上什么用自己丰富的儿女失忆经验慢慢相处了,找不到擦泪的手帕,便捏着衣袖走上前递过去。
“莫哭莫哭,我知道你是谁的。”
游溪推开他递来的衣袖,眼眶红的像只兔子,明明眼泪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还要坚定的盯着他眼睛说:“是游戏的游……溪水的溪,是我救你的,你认识我的。”
你是我辛苦收集那么多碎片,跑了那么多地方,还背了一个傻妖怪的命才救回来的人,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呢?
“我知道的,你是游溪。”缎君衡手接在她的脸颊下,眼泪一滴滴砸在手心上,胸膛里也跟着一起抽痛。
“是为父的错,不该不认女儿,莫哭莫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游溪的眼泪更像决堤了一样的止不住,越哭越凶,她都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语无伦次的祈求着——
“我只是不记得了、我不想你死、我在乎你的、你认识我的!”
空气微凉,时间好像在那一瞬间漫长过,只剩眼泪灼烫的温度与哭喊声一起穿心而过。
生死一遭,相逢一遭。
明知她在此世是孤苦一人,缎君衡如何不觉得相逢不识心痛?
“我知道,都知道,好落儿,乖落儿,是你救得为父,是老父亲做的不合格。”缎君衡用衣袖遮住自己的眼,在叹息中轻轻微不可闻的说道:
“可为父身边,就只有你一人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