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凌,年十七,才兼文武,能谋善断,曾随其父萧缙率军出征,策马定河山。其人容貌端美,雅望异常,世人赞之曰:“朗若九霄月,瑰如暘时霞。”
杀场上见过血的人,眼神同那些谈玄论道的贵游子弟很不一样。萧凌虽在笑,可那笑容浅而薄,自然不达眼底。易观澜被他这一双寂冷眼盯着,竟忽感如芒在背——
倘或目光可化实,那么萧凌的眼神就像一柄极薄的利刃,正饶有兴味地一下一下轻拍着她,似是在寻究该怎样落刀,才最能让她痛不欲生。
忽而不远处立起一道挺秀身影,气度拔群,有如劲松寒柏立于岩下,谡谡而啸。
易观澜美而自知,又生性倨傲,生平很少有人凭脸入得了她的眼,而一见此人,她却陡生自惭形秽之感。
这是一张冰洁渊清的脸,不沾丝毫尘俗之气,用世上再多的溢美之词形容都不为过。此人左右皆坐着俊秀子弟,然与之观照,却高下立判,有如“蒹葭倚玉树”,教人目不忍睹。
他与易观澜对视一瞬,转而向萧凌的方向微微躬身,声线琤琅:“禀殿下,却疾乃我六姑和易卫尉之子。”
原是琅琊王氏的麒麟子,王邈之,她素未谋面的表兄。
易观澜顿感败兴,颇有些索然无味地移开眼去。就好像面前难得呈上一道珍馐美馔,然而刚待动筷,却发觉那盘子周围,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令人不快的尘垢。
“你那和离的姑母?”萧凌轻笑起来,往前探了探身,似是欲将易观澜看得更为仔细,“美则美矣,长得倒是同元礼不像。”
郗道昙,字元礼。
萧凌纵使与郗道昙过从甚密,因着易观澜与他的关系尴尬,如今当着她的面,也自该讳言。
在场之人皆出身名门,须知但凡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因为家大业大,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些龃龉。而世家子交游处世需谙练的最重要一课,便是通晓这些不可外道的阴私,酬酢时尽量回避,致使局面不那么难堪。
易观澜的情绪很少外溢,此刻也不除外。
任凭周遭人皆因萧凌此言而顿陷哑然,或幸灾乐祸,或面露窘态。她只平和起身,肃然行了一礼:“观澜拜愿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萧凌似是浑然不知他的冒犯之举,依然笑望着她,甚至举盏遥遥朝她一敬。
“既是长豫的表弟,孤自当以弟视之。日后你我多有照面之时,还望却疾不要与孤生分才是。”
萧凌的举止,倒是相当契合“九霄月”的美称。他文雅、清致,恰如明月高悬于朗空,令人望之则心生感慨无限。
但也许是出于同类的共感,只一眼,易观澜便清楚他这荧惑世人的貌相下,究竟匿伏着一颗怎样阴鸷薄凉的心。
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浑然不像在看一个活物,或许也不是死物,而是如藐小虫豸,藐小到他只需伸出一指轻轻一捺,她便会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易观澜含笑举樽,双手而合,一饮而尽。
萧凌那双浑然美成的眼因她的举动而微微眯了下,忽然迸出奇异的神采,让那张惯常清寂的脸陡添了三分颜色。
有趣。
他的唇角漾开笑纹,舌头却极轻柔地舐了下尖利的犬齿,像是饥肠辘辘的猎手寻觅良久,终于遇见了肥美的猎物。
原本静流的水渠中突然波泛如涛,开得正盛的梨树随之簌簌而颤,如一场急雪突至,泻落满渠缤纷。
院中不少小娘子正因这偶然一现的美景而惊呼赞叹,不料园角一处突然传来山崩石裂之声,随之大地震颤,杯盏皆摇,流觞尽沉。
众人顿时花容失色,仿徨而逃,口中急呼道:“莫不是地动了么!”
本是人心惶惶的时刻,易观澜却默默起身,安然掸了下袖角,宛如不动山。
她心有所感般侧首而望,见萧凌果然稳坐高台,正以手支颐,兴致勃勃地望着台下人仰马翻的闹景,放声拍膝大笑。
看来,这场“地动”的始作俑者,应当是萧凌无疑。
除却易观澜,在场另有一人,面对这陡生的乱局,也相当处变不惊。
王邈之头戴萸紫玉冠,身着素纱禅衣,轻盈跃上离他最近的假山高处,衣袂迎风而动,愈发衬托得他凌傲出尘,仿若神山来人。
他显然极其敏锐,已经发现其中端倪,倏地看向萧凌,目光明灭,疾然如电。
“大家不必惊慌,”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回荡于院中,恰如一泓清泉,不疾不徐地浸润了所有急躁的心,“不是地动,而是坍墙裂壁之声。”
说罢,王邈之轻立石巅,遥遥向萧凌拱手,却不似恳求,反倒像在无声阻止顽童的捉弄举动。
萧凌瞧见了他动作,似是很不满,又似是尚未尽兴的遗憾。但他终究抬起手,击了几下掌,恹恹道:“长豫说得不错,建邺怎会有地动呢?不过是孤想让大家看一场未曾见过的好戏罢了。”